词曰:心地频频扫,尘情细细除,莫教坑堑陷毗卢。本体常清净,方可论元初。性烛须挑剔,曹溪任吸呼,勿令猿马气声粗。昼夜绵绵息,方显是功夫。这一首词,牌名《南柯子》。单道着唐僧脱却通天河寒冰之灾,踏白鼋负登彼岸。四众奔西,正遇严冬之景,但见那林光漠漠烟中淡,山骨棱棱水外清。师徒们正当行处,忽然又遇一座大山,阻住去道,路窄崖高,石多岭峻,人马难行。三藏在马上兜住缰绳,叫声“徒弟。”那孙行者引八戒、沙僧近前侍立道:“师父,有何吩咐?”三藏道:“你看那前面山高,只恐有虎狼作怪,妖兽伤人,今番是必仔细!”行者道:“师父放心莫虑,我等兄弟三人,性和意合,归正求真,使出荡怪降妖之法,怕甚么虎狼妖兽!”三藏闻言,只得放怀前进,到于谷口,促马登崖,抬头观看,好山:嵯峨矗矗,峦削巍巍。嵯峨矗矗冲霄汉,峦削巍巍碍碧空。怪石乱堆如坐虎,苍松斜挂似飞龙。岭上鸟啼娇韵美,崖前梅放异香浓。涧水潺-流出冷,巅云黯淡过来凶。又见那飘飘雪,凛凛风,咆哮饿虎吼山中。寒鸦拣树无栖处,野鹿寻窝没定踪。可叹行人难进步,皱眉愁脸把头蒙。
师徒四众,冒雪冲寒,战澌澌,行过那巅峰峻岭,远望见山凹中有楼台高耸,房舍清幽。唐僧马上欣然道:“徒弟啊,这一日又饥又寒,幸得那山凹里有楼台房舍,断乎是庄户人家,庵观寺院,且去化些斋饭,吃了再走。”行者闻言,急睁睛看,只见那壁厢凶云隐隐,恶气纷纷,回首对唐僧道:“师父,那厢不是好处。”三藏道:“见有楼台亭宇,如何不是好处?”行者笑道:
“师父啊,你那里知道?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,善能点化庄宅,不拘甚么楼台房舍,馆阁亭宇,俱能指化了哄人。你知道龙生九种,内有一种名‘蜃’,蜃气放出,就如楼阁浅池。若遇大江昏迷,蜃现此势,倘有鸟鹊飞腾,定来歇翅,那怕你上万论千,尽被他一气吞之。此意害人最重,那壁厢气色凶恶,断不可入。”三藏道:“既不可入,我却着实饥了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果饥,且请下马,就在这平处坐下,待我别处化些斋来你吃。”三藏依言下马。八戒采定缰绳,沙僧放下行李,即去解开包裹,取出钵盂,递与行者。行者接钵盂在手,吩咐沙僧道:“贤弟,却不可前进,好生保护师父稳坐于此,待我化斋回来,再往西去。”沙僧领诺。行者又向三藏道:“师父,这去处少吉多凶,切莫要动身别往,老孙化斋去也。”唐僧道:“不必多言,但要你快去快来,我在这里等你。”行者转身欲行,却又回来道:“师父,我知你没甚坐性,我与你个安身法儿。”即取金箍棒,幌了一幌,将那平地下周围画了一道圈子,请唐僧坐在中间,着八戒沙僧侍立左右,把马与行李都放在近身,对唐僧合掌道:“老孙画的这圈,强似那铜墙铁壁,凭他甚么虎豹狼虫,妖魔鬼怪,俱莫敢近。但只不许你们走出圈外,只在中间稳坐,保你无虞;但若出了圈儿,定遭毒手。千万千万!至嘱至嘱!”三藏依言,师徒俱端然坐下。
行者才起云头,寻庄化斋,一直南行,忽见那古树参天,乃一村庄舍。按下云头,仔细观看,但只见:雪欺衰柳,冰结方塘。
疏疏修竹摇青,郁郁乔松凝翠。几间茅屋半装银,一座小桥斜砌粉。篱边微吐水仙花,檐下长垂冰冻箸。飒飒寒风送异香,雪漫不见梅开处。行者随步观看庄景,只听得呀的一声,柴扉响处,走出一个老者,手拖藜杖,头顶羊裘,身穿破衲,足踏蒲鞋,拄着杖,仰身朝天道:“西北风起,明日晴了。”说不了,后边跑出一个哈巴狗儿来,望着行者,汪汪的乱吠。老者却才转过头来,看见行者捧着钵盂,打个问讯道:“老施主,我和尚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,适路过宝方,我师父腹中饥馁,特造尊府募化一斋。”老者闻言,点头顿杖道:“长老,你且休化斋,你走错路了。”行者道:“不错。”老者道:“往西天大路,在那直北下,此间到那里有千里之遥,还不去找大路而行?”行者笑道:“正是直北下,我师父现在大路上端坐,等我化斋哩。”
那老者道:“这和尚胡说了。你师父在大路上等你化斋,似这千里之遥,就会走路,也须得六七日,走回去又要六七日,却不饿坏他也?”行者笑道:“不瞒老施主说,我才然离了师父,还不上一盏热茶之时,却就走到此处。如今化了斋,还要趁去作午斋哩。”老者见说,心中害怕道:“这和尚是鬼!是鬼!”急怞身往里就走。行者一把扯住道:“施主那里去?有斋快化些儿。”老者道:“不方便!不方便!别转一家儿罢!”行者道:“你这施主,好不会事!你说我离此有千里之遥,若再转一家,却不又有千里?
真是饿杀我师父也。”那老者道:“实不瞒你说,我家老小六七口,才淘了三升米下锅,还未曾煮熟。你且到别处去转转再来。”行者道:“古人云,走三家不如坐一家。我贫僧在此等一等罢。”那老者见缠得紧,恼了,举藜杖就打。行者公然不惧,被他照光头上打了七八下,只当与他拂痒。那老者道:“这是个撞头的和尚!”行者笑道:“老官儿,凭你怎么打,只要记得杖数明白,一杖一升米,慢慢量来。”那老者闻言,急丢了藜杖,跑进去把门关了,只嚷:“有鬼!有鬼!”慌得那一家儿战战兢兢,把前后门俱关上。行者见他关了门,心中暗想:“这老贼才说淘米下锅,不知是虚是实。常言道,道化贤良释化愚。且等老孙进去看看。”好大圣,捻着诀,使个隐身遁法,径走入厨中看处,果然那锅里气腾腾的,煮了半锅干饭。就把钵盂往里一桠,满满的桠了一钵盂,即驾云回转不题。
却说唐僧坐在圈子里,等待多时。不见行者回来,欠身怅望道:“这猴子往那里化斋去了?”八戒在旁笑道:“知他往那里耍子去来!化甚么斋,却教我们在此坐牢!”三藏道:“怎么谓之坐牢?”八戒道:“师父,你原来不知。古人划地为牢,他将棍子划了圈儿,强似铁壁铜墙,假如有虎狼妖兽来时,如何挡得他住?只好白白的送与他吃罢子。”三藏道:“悟能,凭你怎么处治?”八戒道:“此间又不藏风,又不避冷,若依老猪,只该顺着路,往西且行。师兄化了斋,驾了云,必然来快,让他赶来。如有斋,吃了再走。如今坐了这一会,老大脚冷!”三藏闻此言,就是晦气星进宫,遂依呆子,一齐出了圈外。沙僧牵了马,八戒担了担,那长老顺路步行前进,不一时,到了那楼阁之所,原来是坐北向南之家。门外八字粉墙,有一座倒垂莲升斗门楼,都是五色装的,那门儿半开半掩。八戒就把马拴在门枕石鼓上,沙僧歇了担子,三藏畏风,坐于门限之上。八戒道:“师父,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,相辅之家。前门外无人,想必都在里面烘火。你们坐着,让我进去看看。”唐僧道:“仔细耶!莫要冲撞了人家。”
呆子道:“我晓得,自从归正禅门,这一向也学了些礼数,不比那村莽之夫也。”
那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,整一整青锦直裰,斯斯文文,走入门里,只见是三间大厅,帘栊高控,静悄悄全无人迹,也无桌椅家火。转过屏门,往里又走,乃是一座穿堂,堂后有一座大楼,楼上窗格半开,隐隐见一顶黄绫帐幔。呆子道:“想是有人怕冷,还睡哩。”他也不分内外,拽步走上楼来,用手掀开看时,把呆子唬了一个-踵。原来那帐里象牙床上,白媸媸的一堆骸骨,骷髅有巴斗大,腿挺骨有四五尺长。呆子定了性,止不住腮边泪落,对骷髅点头叹云:“你不知是那代那朝元帅体,何邦何国大将军。当时豪杰争强胜,今日凄凉露骨筋。不见妻儿来侍奉,那逢士卒把香焚?谩观这等真堪叹,可惜兴王霸业人。”八戒正才感叹,只见那帐幔后有火光一幌。呆子道:“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后面哩。”急转步过帐观看,却是穿楼的窗扇透光。
那壁厢有一张彩漆的桌子,桌子上乱搭着几件锦绣绵衣。呆子提起来看时,却是三件纳锦背心儿。他也不管好歹,拿下楼来,出厅房,径到门外道:“师父,这里全没人烟,是一所亡灵之宅。
老猪走进里面,直至高楼之上,黄绫帐内,有一堆骸骨。串楼旁有三件纳锦的背心,被我拿来了,也是我们一程儿造化,此时天气寒冷,正当用处。师父,且脱了褊衫,把他且穿在底下,受用受用,免得吃冷。”三藏道:“不可不可!律云:公取窃取皆为盗。倘或有人知觉,赶上我们,到了当官,断然是一个窃盗之罪。还不送进去与他搭在原处!我们在此避风坐一坐,等悟空来时走路,出家人不要这等爱小。”八戒道:“四顾无人,虽鸡犬亦不知之,但只我们知道,谁人告我?有何证见?就如拾到的一般,那里论甚么公取窃取也!”三藏道:“你胡做啊!虽是人不知之,天何盖焉!玄帝垂训云,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。趁早送去还他,莫爱非礼之物。”那呆子莫想肯听,对唐僧笑道:“师父啊,我自为人,也穿了几件背心,不曾见这等纳锦的。你不穿,且待老猪穿一穿,试试新,晤晤脊背。等师兄来,脱了还他走路。”沙僧道:“既如此说,我也穿一件儿。”两个齐脱了上盖直裰,将背心套上。才紧带子,不知怎么立站不稳,扑的一跌。原来这背心儿赛过绑缚手,霎时间,把他两个背剪手贴心捆了。
慌得个三藏跌足报怨,急忙上前来解,那里便解得开?三个人在那里吆喝之声不绝,却早惊动了魔头也。
话说那座楼房果是妖精点化的,终日在此拿人。他在洞里正坐,忽闻得怨恨之声,急出门来看,果见捆住几个人了。妖魔即唤小妖,同到那厢,收了楼台房屋之形,把唐僧搀住,牵了白马,挑了行李,将八戒沙僧一齐捉到洞里。老妖魔登台高坐,众小妖把唐僧推近台边,跪伏于地。妖魔问道:“你是那方和尚?
怎么这般胆大,白日里偷盗我的衣服?”三藏滴泪告曰:“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的,因腹中饥馁,着大徒弟去化斋未回,不曾依得他的言语,误撞仙庭避风。不期我这两个徒弟爱小,拿出这衣物,贫僧决不敢坏心,当教送还本处。他不听吾言,要穿此晤晤脊背,不料中了大王机会,把贫僧拿来。万望慈悯,留我残生,求取真经,永注大王恩情,回东土千古传扬也!”
那妖魔笑道:“我这里常听得人言:有人吃了唐僧一块肉,发白还黑,齿落更生,幸今日不请自来,还指望饶你哩!你那大徒弟叫做甚么名字?往何方化斋?”八戒闻言,即开口称扬道:“我师兄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悟空也。”那妖魔听说是齐天大圣孙悟空,老大有些悚惧,口内不言,心中暗想道:“久闻那厮神通广大,如今不期而会。”教:“小的们,把唐僧捆了,将那两个解下宝贝,换两条绳子也捆了。且抬在后边,待我拿住他大徒弟,一发刷洗,却好凑笼蒸吃。”众小妖答应一声,把三人一齐捆了,抬在后边,将白马拴在槽头,行李挑在屋里。众妖都磨兵器,准备擒拿行者不题。
却说孙行者自南庄人家摄了一钵盂斋饭,驾云回返旧路。
径至山坡平处,按下云头,早已不见唐僧,不知何往,棍划的圈子还在,只是人马都不见了。回看那楼台处所,亦俱无矣,惟见山根怪石。行者心惊道:“不消说了!他们定是遭那毒手也!”
急依路看着马蹄,向西而赶。行有五六里,正在凄怆之际,只闻得北坡外有人言语。看时,乃一个老翁,毡衣苫体,暖帽蒙头,足下踏一双半新半旧的油靴,手持着一根龙头拐棒,后边跟一个年幼的僮仆,折一枝腊梅花,自坡前念歌而走。行者放下钵盂,觌面道个问讯,叫:“老公公,贫僧问讯了。”那老翁即便回礼道:“长老那里来的?”行者道:“我们东土来的,往西天拜佛求经,一行师徒四众。我因师父饥了,特去化斋,教他三众坐在那山坡平处相候。及回来不见,不知往那条路上去了。动问公公,可曾看见?”老者闻言,呵呵冷笑道:“你那三众,可有一个长嘴大耳的么?”行者道:“有有有!”“又有一个晦气色脸的,牵着一匹白马,领着一个白脸的胖和尚么?”行者道:“是是是!”
老翁道:“你们走错路了,你休寻他,各个顾命去也。”行者道:
“那白脸者是我师父,那怪样者是我师弟。我与他共发虔心,要往西天取经,如何不寻他去!”老翁道:“我才然从此过时,看见他错走了路径,闯入妖魔口里去了。”行者道:“烦公公指教指教,是个甚么妖魔,居于何方,我好上门取索他等,往西天去也。”老翁道:“这座山叫做金-山,山前有个金-洞,那洞中有个独角兕大王。那大王神通广大,威武高强。那三众此回断没命了,你若去寻,只怕连你也难保,不如不去之为愈也。我也不敢阻你,也不敢留你,只凭你心中度量,”行者再拜称谢道:“多蒙公公指教,我岂有不寻之理!”把这斋饭倒与他,将这空钵盂自家收拾。那老翁放下拐棒,接了钵盂,递与僮仆,现出本象,双双跪下叩头叫:“大圣,小神不敢隐瞒,我们两个就是此山山神土地,在此候接大圣。这斋饭连钵盂,小神收下,让大圣身轻好施法力。待救唐僧出难,将此斋还奉唐僧,方显得大丝至恭至孝。”行者喝道:“你这毛鬼讨打!既知我到,何不早迎?却又这般藏头露尾,是甚道理?”土地道:“大圣性急,小神不敢造次,恐犯威颜,故此隐象告知。”行者息怒道:“你且记打!好生与我收着钵盂!待我拿那妖精去来!”土地山神遵领。
这大圣却才束一束虎筋绦,拽起虎皮裙,执着金箍棒,径奔山前,找寻妖洞。转过山崖,只见那乱石磷磷,翠崖边有两扇石门,门外有许多小妖,在那里轮枪舞剑,真个是:烟云凝瑞,苔藓堆青——怪石列,崎岖曲道萦。猿啸鸟啼风景丽,鸾飞凤舞若蓬瀛。向阳几树梅初放,弄暖千竿竹自青。陡崖之下,深涧之中,陡崖之下雪堆粉,深涧之中水结冰。两林松柏千年秀,几簇山茶一样红。这大圣观看不尽,拽开步径至门前,厉声高叫道:“那小妖,你快进去与你那洞主说,我本是唐朝圣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,快教他送我师父出来,免教你等丧了性命!”那伙小妖,急入洞里报道:“大王,前面有一个毛脸勾嘴的和尚,称是齐天大圣孙悟空,来要他师父哩。”那魔王闻得此言,满心欢喜道:“正要他来哩!我自离了本宫,下降尘世,更不曾试试武艺。今日他来,必是个对手。”即命:“小的们!取出兵器。”那洞中大小群魔,一个个精神抖擞,即忙抬出一根丈二长的点钢枪,递与老怪。老怪传令教:“小的们,各要整齐,进前者赏,退后者诛!”众妖得令,随着老怪,腾出门来,叫道:“那个是孙悟空?”行者在旁闪过,见那魔王生得好不凶丑:独角参差,双眸幌亮。顶上粗皮突,耳根黑肉光。舌长时搅鼻,口阔版牙黄。毛皮青似靛,筋挛硬如钢。比犀难照水,象牯不耕荒。全无喘月犁云用,倒有欺天振地强。两只焦筋蓝靛手,雄威直挺点钢枪。细看这等凶模样,不枉名称兕大王!孙大圣上前道:
“你孙外公在这里也!快早还我师父,两无毁伤!若道半个不字,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!”那魔喝道:“我把你这个大胆泼猴精!你有些甚么手段,敢出这般大言!”行者道:“你这泼物,是也不曾见我老孙的手段!”那妖魔道:“你师父偷盗我的衣服,实是我拿住了,如今待要蒸吃。你是个甚么好汉,就敢上我的门来取讨!”行者道:“我师父乃忠良正直之僧,岂有偷你甚么妖物之理?”妖魔道:“我在山路边点化一座仙庄,你师父潜入里面,心爱情欲,将我三领纳锦绵装背心儿偷穿在身,只有赃证,故此我才拿他。你今果有手段,即与我比势,假若三合敌得我,饶了你师之命;如敌不过我,教你一路归陰!”行者笑道:
“泼物!不须讲口!但说比势,正合老孙之意。走上来,吃吾之棒!”那怪物那怕甚么赌斗,挺钢枪劈面迎来。这一场好杀!你看那:金箍棒举,长杆枪迎。金箍棒举,亮藿藿似电掣金蛇;长杆枪迎,明幌幌如龙离黑海。那门前小妖擂鼓,排开阵势助威风;这壁厢大圣施功,使出纵横逞本事。他那里一杆枪,精神抖擞;我这里一条棒,武艺高强。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汉,果然对手才逢对手人。那魔王口喷紫气盘烟雾,这大圣眼放光华结绣云。只为大唐僧有难,两家无义苦争轮。他两个战经三十合,不分胜负。那魔王见孙悟空棍法齐整,一往一来,全无些破绽,喜得他连声喝采道:“好猴儿!好猴儿!真个是那闹天官的本事!”这大圣也爱他枪法不乱,右遮左挡,甚有解数,也叫道:
“好妖精!好妖精!果然是一个偷丹的魔头!”二人又斗了一二十合。那魔王把枪尖点地,喝令小妖齐来。那些泼怪,一个个拿刀弄杖,执剑轮枪,把个孙大圣围在中间。行者公然不惧,只叫:“来得好!来得好!正合吾意!”使一条金箍棒,前迎后架,东挡西除,那伙群妖,莫想肯退。行者忍不住焦躁,把金箍棒丢将起去,喝声“变!”即变作千百条铁棒,好便似飞蛇走蟒,盈空里乱落下来。那伙妖精见了,一个个魄散魂飞,抱头缩颈,尽往洞中逃命。老魔王唏唏冷笑道:“那猴不要无礼!看手段!”即忙袖中取出一个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来,望空抛起,叫声“着!”唿喇一下,把金箍棒收做一条,套将去了。弄得孙大圣赤手空拳,翻筋斗逃了性命。那妖魔得胜回归洞,行者朦胧失主张,这正是: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性乱情昏错认家。可恨法身无坐位,当时行动念头差。毕竟不知这番怎么结果,且听下回分解——
詞曰:心地頻頻掃,塵情細細除,莫教坑塹陷毗盧。本體常清淨,方可論元初。性燭須挑剔,曹溪任吸呼,勿令猿馬氣聲粗。晝夜綿綿息,方顯是功夫。這一首詞,牌名《南柯子》。單道着唐僧脫卻通天河寒冰之災,踏白黿負登彼岸。四衆奔西,正遇嚴冬之景,但見那林光漠漠煙中淡,山骨棱棱水外清。師徒們正當行處,忽然又遇一座大山,阻住去道,路窄崖高,石多嶺峻,人馬難行。三藏在馬上兜住繮繩,叫聲“徒弟。”那孫行者引八戒、沙僧近前侍立道:“師父,有何吩咐?”三藏道:“你看那前面山高,只恐有虎狼作怪,妖獸傷人,今番是必仔細!”行者道:“師父放心莫慮,我等兄弟三人,性和意合,歸正求真,使出蕩怪降妖之法,怕甚麼虎狼妖獸!”三藏聞言,只得放懷前進,到於谷口,促馬登崖,擡頭觀看,好山:嵯峨矗矗,巒削巍巍。嵯峨矗矗沖霄漢,巒削巍巍礙碧空。怪石亂堆如坐虎,蒼松斜掛似飛龍。嶺上鳥啼嬌韻美,崖前梅放異香濃。澗水潺-流出冷,巔雲黯淡過來兇。又見那飄飄雪,凜凜風,咆哮餓虎吼山中。寒鴉揀樹無棲處,野鹿尋窩沒定蹤。可嘆行人難進步,皺眉愁臉把頭蒙。
師徒四衆,冒雪衝寒,戰澌澌,行過那巔峯峻嶺,遠望見山凹中有樓臺高聳,房舍清幽。唐僧馬上欣然道:“徒弟啊,這一日又飢又寒,幸得那山凹裏有樓臺房舍,斷乎是莊戶人家,庵觀寺院,且去化些齋飯,吃了再走。”行者聞言,急睜睛看,只見那壁廂兇雲隱隱,惡氣紛紛,回首對唐僧道:“師父,那廂不是好處。”三藏道:“見有樓臺亭宇,如何不是好處?”行者笑道:
“師父啊,你那裏知道?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,善能點化莊宅,不拘甚麼樓臺房舍,館閣亭宇,俱能指化了哄人。你知道龍生九種,內有一種名‘蜃’,蜃氣放出,就如樓閣淺池。若遇大江昏迷,蜃現此勢,倘有鳥鵲飛騰,定來歇翅,那怕你上萬論千,盡被他一氣吞之。此意害人最重,那壁廂氣色兇惡,斷不可入。”三藏道:“既不可入,我卻着實飢了。”行者道:“師父果飢,且請下馬,就在這平處坐下,待我別處化些齋來你吃。”三藏依言下馬。八戒採定繮繩,沙僧放下行李,即去解開包裹,取出鉢盂,遞與行者。行者接鉢盂在手,吩咐沙僧道:“賢弟,卻不可前進,好生保護師父穩坐於此,待我化齋回來,再往西去。”沙僧領諾。行者又向三藏道:“師父,這去處少吉多兇,切莫要動身別往,老孫化齋去也。”唐僧道:“不必多言,但要你快去快來,我在這裏等你。”行者轉身欲行,卻又回來道:“師父,我知你沒甚坐性,我與你個安身法兒。”即取金箍棒,幌了一幌,將那平地下週圍畫了一道圈子,請唐僧坐在中間,着八戒沙僧侍立左右,把馬與行李都放在近身,對唐僧合掌道:“老孫畫的這圈,強似那銅牆鐵壁,憑他甚麼虎豹狼蟲,妖魔鬼怪,俱莫敢近。但只不許你們走出圈外,只在中間穩坐,保你無虞;但若出了圈兒,定遭毒手。千萬千萬!至囑至囑!”三藏依言,師徒俱端然坐下。
行者才起雲頭,尋莊化齋,一直南行,忽見那古樹參天,乃一村莊舍。按下雲頭,仔細觀看,但只見:雪欺衰柳,冰結方塘。
疏疏修竹搖青,鬱郁喬松凝翠。幾間茅屋半裝銀,一座小橋斜砌粉。籬邊微吐水仙花,檐下長垂冰凍箸。颯颯寒風送異香,雪漫不見梅開處。行者隨步觀看莊景,只聽得呀的一聲,柴扉響處,走出一個老者,手拖藜杖,頭頂羊裘,身穿破衲,足踏蒲鞋,拄着杖,仰身朝天道:“西北風起,明日晴了。”說不了,後邊跑出一個哈巴狗兒來,望着行者,汪汪的亂吠。老者卻纔轉過頭來,看見行者捧着鉢盂,打個問訊道:“老施主,我和尚是東土大唐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者,適路過寶方,我師父腹中飢餒,特造尊府募化一齋。”老者聞言,點頭頓杖道:“長老,你且休化齋,你走錯路了。”行者道:“不錯。”老者道:“往西天大路,在那直北下,此間到那裏有千里之遙,還不去找大路而行?”行者笑道:“正是直北下,我師父現在大路上端坐,等我化齋哩。”
那老者道:“這和尚胡說了。你師父在大路上等你化齋,似這千里之遙,就會走路,也須得六七日,走回去又要六七日,卻不餓壞他也?”行者笑道:“不瞞老施主說,我才然離了師父,還不上一盞熱茶之時,卻就走到此處。如今化了齋,還要趁去作午齋哩。”老者見說,心中害怕道:“這和尚是鬼!是鬼!”急怞身往裏就走。行者一把扯住道:“施主那裏去?有齋快化些兒。”老者道:“不方便!不方便!別轉一家兒罷!”行者道:“你這施主,好不會事!你說我離此有千里之遙,若再轉一家,卻不又有千里?
真是餓殺我師父也。”那老者道:“實不瞞你說,我家老小六七口,才淘了三升米下鍋,還未曾煮熟。你且到別處去轉轉再來。”行者道:“古人云,走三家不如坐一家。我貧僧在此等一等罷。”那老者見纏得緊,惱了,舉藜杖就打。行者公然不懼,被他照光頭上打了七八下,只當與他拂癢。那老者道:“這是個撞頭的和尚!”行者笑道:“老官兒,憑你怎麼打,只要記得杖數明白,一杖一升米,慢慢量來。”那老者聞言,急丟了藜杖,跑進去把門關了,只嚷:“有鬼!有鬼!”慌得那一家兒戰戰兢兢,把前後門俱關上。行者見他關了門,心中暗想:“這老賊才說淘米下鍋,不知是虛是實。常言道,道化賢良釋化愚。且等老孫進去看看。”好大聖,捻着訣,使個隱身遁法,徑走入廚中看處,果然那鍋裏氣騰騰的,煮了半鍋乾飯。就把鉢盂往裏一椏,滿滿的椏了一鉢盂,即駕雲迴轉不題。
卻說唐僧坐在圈子裏,等待多時。不見行者回來,欠身悵望道:“這猴子往那裏化齋去了?”八戒在旁笑道:“知他往那裏耍子去來!化甚麼齋,卻教我們在此坐牢!”三藏道:“怎麼謂之坐牢?”八戒道:“師父,你原來不知。古人劃地爲牢,他將棍子劃了圈兒,強似鐵壁銅牆,假如有虎狼妖獸來時,如何擋得他住?只好白白的送與他吃罷子。”三藏道:“悟能,憑你怎麼處治?”八戒道:“此間又不藏風,又不避冷,若依老豬,只該順着路,往西且行。師兄化了齋,駕了雲,必然來快,讓他趕來。如有齋,吃了再走。如今坐了這一會,老大腳冷!”三藏聞此言,就是晦氣星進宮,遂依呆子,一齊出了圈外。沙僧牽了馬,八戒擔了擔,那長老順路步行前進,不一時,到了那樓閣之所,原來是坐北向南之家。門外八字粉牆,有一座倒垂蓮升斗門樓,都是五色裝的,那門兒半開半掩。八戒就把馬拴在門枕石鼓上,沙僧歇了擔子,三藏畏風,坐於門限之上。八戒道:“師父,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,相輔之家。前門外無人,想必都在裏面烘火。你們坐着,讓我進去看看。”唐僧道:“仔細耶!莫要衝撞了人家。”
呆子道:“我曉得,自從歸正禪門,這一向也學了些禮數,不比那村莽之夫也。”
那呆子把釘鈀撒在腰裏,整一整青錦直裰,斯斯文文,走入門裏,只見是三間大廳,簾櫳高控,靜悄悄全無人跡,也無桌椅家火。轉過屏門,往裏又走,乃是一座穿堂,堂後有一座大樓,樓上窗格半開,隱隱見一頂黃綾帳幔。呆子道:“想是有人怕冷,還睡哩。”他也不分內外,拽步走上樓來,用手掀開看時,把呆子唬了一個-踵。原來那帳裏象牙牀上,白媸媸的一堆骸骨,骷髏有巴斗大,腿挺骨有四五尺長。呆子定了性,止不住腮邊淚落,對骷髏點頭嘆雲:“你不知是那代那朝元帥體,何邦何國大將軍。當時豪傑爭強勝,今日淒涼露骨筋。不見妻兒來侍奉,那逢士卒把香焚?謾觀這等真堪嘆,可惜興王霸業人。”八戒正才感嘆,只見那帳幔後有火光一幌。呆子道:“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後面哩。”急轉步過帳觀看,卻是穿樓的窗扇透光。
那壁廂有一張彩漆的桌子,桌子上亂搭着幾件錦繡綿衣。呆子提起來看時,卻是三件納錦背心兒。他也不管好歹,拿下樓來,出廳房,徑到門外道:“師父,這裏全沒人煙,是一所亡靈之宅。
老豬走進裏面,直至高樓之上,黃綾帳內,有一堆骸骨。串樓旁有三件納錦的背心,被我拿來了,也是我們一程兒造化,此時天氣寒冷,正當用處。師父,且脫了褊衫,把他且穿在底下,受用受用,免得吃冷。”三藏道:“不可不可!律雲:公取竊取皆爲盜。倘或有人知覺,趕上我們,到了當官,斷然是一個竊盜之罪。還不送進去與他搭在原處!我們在此避風坐一坐,等悟空來時走路,出家人不要這等愛小。”八戒道:“四顧無人,雖雞犬亦不知之,但只我們知道,誰人告我?有何證見?就如拾到的一般,那裏論甚麼公取竊取也!”三藏道:“你胡做啊!雖是人不知之,天何蓋焉!玄帝垂訓雲,暗室虧心,神目如電。趁早送去還他,莫愛非禮之物。”那呆子莫想肯聽,對唐僧笑道:“師父啊,我自爲人,也穿了幾件背心,不曾見這等納錦的。你不穿,且待老豬穿一穿,試試新,晤晤脊背。等師兄來,脫了還他走路。”沙僧道:“既如此說,我也穿一件兒。”兩個齊脫了上蓋直裰,將背心套上。才緊帶子,不知怎麼立站不穩,撲的一跌。原來這背心兒賽過綁縛手,霎時間,把他兩個背剪手貼心捆了。
慌得個三藏跌足報怨,急忙上前來解,那裏便解得開?三個人在那裏吆喝之聲不絕,卻早驚動了魔頭也。
話說那座樓房果是妖精點化的,終日在此拿人。他在洞里正坐,忽聞得怨恨之聲,急出門來看,果見捆住幾個人了。妖魔即喚小妖,同到那廂,收了樓臺房屋之形,把唐僧攙住,牽了白馬,挑了行李,將八戒沙僧一齊捉到洞裏。老妖魔登臺高坐,衆小妖把唐僧推近臺邊,跪伏於地。妖魔問道:“你是那方和尚?
怎麼這般膽大,白日裏偷盜我的衣服?”三藏滴淚告曰:“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取經的,因腹中飢餒,着大徒弟去化齋未回,不曾依得他的言語,誤撞仙庭避風。不期我這兩個徒弟愛小,拿出這衣物,貧僧決不敢壞心,當教送還本處。他不聽吾言,要穿此晤晤脊背,不料中了大王機會,把貧僧拿來。萬望慈憫,留我殘生,求取真經,永注大王恩情,回東土千古傳揚也!”
那妖魔笑道:“我這裏常聽得人言:有人吃了唐僧一塊肉,發白還黑,齒落更生,幸今日不請自來,還指望饒你哩!你那大徒弟叫做甚麼名字?往何方化齋?”八戒聞言,即開口稱揚道:“我師兄乃五百年前大鬧天宮齊天大聖孫悟空也。”那妖魔聽說是齊天大聖孫悟空,老大有些悚懼,口內不言,心中暗想道:“久聞那廝神通廣大,如今不期而會。”教:“小的們,把唐僧捆了,將那兩個解下寶貝,換兩條繩子也捆了。且擡在後邊,待我拿住他大徒弟,一發刷洗,卻好湊籠蒸吃。”衆小妖答應一聲,把三人一齊捆了,擡在後邊,將白馬拴在槽頭,行李挑在屋裏。衆妖都磨兵器,準備擒拿行者不題。
卻說孫行者自南莊人家攝了一鉢盂齋飯,駕雲回返舊路。
徑至山坡平處,按下雲頭,早已不見唐僧,不知何往,棍劃的圈子還在,只是人馬都不見了。回看那樓臺處所,亦俱無矣,惟見山根怪石。行者心驚道:“不消說了!他們定是遭那毒手也!”
急依路看着馬蹄,向西而趕。行有五六裏,正在悽愴之際,只聞得北坡外有人言語。看時,乃一個老翁,氈衣苫體,暖帽矇頭,足下踏一雙半新半舊的油靴,手持着一根龍頭柺棒,後邊跟一個年幼的僮僕,折一枝臘梅花,自坡前念歌而走。行者放下鉢盂,覿面道個問訊,叫:“老公公,貧僧問訊了。”那老翁即便回禮道:“長老那裏來的?”行者道:“我們東土來的,往西天拜佛求經,一行師徒四衆。我因師父飢了,特去化齋,教他三衆坐在那山坡平處相候。及回來不見,不知往那條路上去了。動問公公,可曾看見?”老者聞言,呵呵冷笑道:“你那三衆,可有一個長嘴大耳的麼?”行者道:“有有有!”“又有一個晦氣色臉的,牽着一匹白馬,領着一個白臉的胖和尚麼?”行者道:“是是是!”
老翁道:“你們走錯路了,你休尋他,各個顧命去也。”行者道:
“那白臉者是我師父,那怪樣者是我師弟。我與他共發虔心,要往西天取經,如何不尋他去!”老翁道:“我才然從此過時,看見他錯走了路徑,闖入妖魔口裏去了。”行者道:“煩公公指教指教,是個甚麼妖魔,居於何方,我好上門取索他等,往西天去也。”老翁道:“這座山叫做金-山,山前有個金-洞,那洞中有個獨角兕大王。那大王神通廣大,威武高強。那三衆此回斷沒命了,你若去尋,只怕連你也難保,不如不去之爲愈也。我也不敢阻你,也不敢留你,只憑你心中度量,”行者再拜稱謝道:“多蒙公公指教,我豈有不尋之理!”把這齋飯倒與他,將這空鉢盂自家收拾。那老翁放下柺棒,接了鉢盂,遞與僮僕,現出本象,雙雙跪下叩頭叫:“大聖,小神不敢隱瞞,我們兩個就是此山山神土地,在此候接大聖。這齋飯連鉢盂,小神收下,讓大聖身輕好施法力。待救唐僧出難,將此齋還奉唐僧,方顯得大絲至恭至孝。”行者喝道:“你這毛鬼討打!既知我到,何不早迎?卻又這般藏頭露尾,是甚道理?”土地道:“大聖性急,小神不敢造次,恐犯威顏,故此隱象告知。”行者息怒道:“你且記打!好生與我收着鉢盂!待我拿那妖精去來!”土地山神遵領。
這大聖卻纔束一束虎筋絛,拽起虎皮裙,執着金箍棒,徑奔山前,找尋妖洞。轉過山崖,只見那亂石磷磷,翠崖邊有兩扇石門,門外有許多小妖,在那裏輪槍舞劍,真個是:煙雲凝瑞,苔蘚堆青——怪石列,崎嶇曲道縈。猿嘯鳥啼風景麗,鸞飛鳳舞若蓬瀛。向陽幾樹梅初放,弄暖千竿竹自青。陡崖之下,深澗之中,陡崖之下雪堆粉,深澗之中水結冰。兩林松柏千年秀,幾簇山茶一樣紅。這大聖觀看不盡,拽開步徑至門前,厲聲高叫道:“那小妖,你快進去與你那洞主說,我本是唐朝聖僧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,快教他送我師父出來,免教你等喪了性命!”那夥小妖,急入洞裏報道:“大王,前面有一個毛臉勾嘴的和尚,稱是齊天大聖孫悟空,來要他師父哩。”那魔王聞得此言,滿心歡喜道:“正要他來哩!我自離了本宮,下降塵世,更不曾試試武藝。今日他來,必是個對手。”即命:“小的們!取出兵器。”那洞中大小羣魔,一個個精神抖擻,即忙擡出一根丈二長的點鋼槍,遞與老怪。老怪傳令教:“小的們,各要整齊,進前者賞,退後者誅!”衆妖得令,隨着老怪,騰出門來,叫道:“那個是孫悟空?”行者在旁閃過,見那魔王生得好不兇醜:獨角參差,雙眸幌亮。頂上粗皮突,耳根黑肉光。舌長時攪鼻,口闊版牙黃。毛皮青似靛,筋攣硬如鋼。比犀難照水,象牯不耕荒。全無喘月犁雲用,倒有欺天振地強。兩隻焦筋藍靛手,雄威直挺點鋼槍。細看這等兇模樣,不枉名稱兕大王!孫大聖上前道:
“你孫外公在這裏也!快早還我師父,兩無毀傷!若道半個不字,我教你死無葬身之地!”那魔喝道:“我把你這個大膽潑猴精!你有些甚麼手段,敢出這般大言!”行者道:“你這潑物,是也不曾見我老孫的手段!”那妖魔道:“你師父偷盜我的衣服,實是我拿住了,如今待要蒸吃。你是個甚麼好漢,就敢上我的門來取討!”行者道:“我師父乃忠良正直之僧,豈有偷你甚麼妖物之理?”妖魔道:“我在山路邊點化一座仙莊,你師父潛入裏面,心愛情慾,將我三領納錦綿裝背心兒偷穿在身,只有贓證,故此我纔拿他。你今果有手段,即與我比勢,假若三合敵得我,饒了你師之命;如敵不過我,教你一路歸陰!”行者笑道:
“潑物!不須講口!但說比勢,正合老孫之意。走上來,吃吾之棒!”那怪物那怕甚麼賭鬥,挺鋼槍劈面迎來。這一場好殺!你看那:金箍棒舉,長杆槍迎。金箍棒舉,亮藿藿似電掣金蛇;長杆槍迎,明幌幌如龍離黑海。那門前小妖擂鼓,排開陣勢助威風;這壁廂大聖施功,使出縱橫逞本事。他那裏一杆槍,精神抖擻;我這裏一條棒,武藝高強。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漢,果然對手才逢對手人。那魔王口噴紫氣盤煙霧,這大聖眼放光華結繡雲。只爲大唐僧有難,兩家無義苦爭輪。他兩個戰經三十合,不分勝負。那魔王見孫悟空棍法齊整,一往一來,全無些破綻,喜得他連聲喝采道:“好猴兒!好猴兒!真個是那鬧天官的本事!”這大聖也愛他槍法不亂,右遮左擋,甚有解數,也叫道:
“好妖精!好妖精!果然是一個偷丹的魔頭!”二人又鬥了一二十合。那魔王把槍尖點地,喝令小妖齊來。那些潑怪,一個個拿刀弄杖,執劍輪槍,把個孫大聖圍在中間。行者公然不懼,只叫:“來得好!來得好!正合吾意!”使一條金箍棒,前迎後架,東擋西除,那夥羣妖,莫想肯退。行者忍不住焦躁,把金箍棒丟將起去,喝聲“變!”即變作千百條鐵棒,好便似飛蛇走蟒,盈空裏亂落下來。那夥妖精見了,一個個魄散魂飛,抱頭縮頸,盡往洞中逃命。老魔王唏唏冷笑道:“那猴不要無禮!看手段!”即忙袖中取出一個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來,望空拋起,叫聲“着!”唿喇一下,把金箍棒收做一條,套將去了。弄得孫大聖赤手空拳,翻筋斗逃了性命。那妖魔得勝迴歸洞,行者朦朧失主張,這正是: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性亂情昏錯認家。可恨法身無坐位,當時行動念頭差。畢竟不知這番怎麼結果,且聽下回分解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