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爷

话表三藏师徒到镇海禅林寺,众僧相见,安排斋供。四众食毕,那女子也得些食力。渐渐天昏,方丈里点起灯来。众僧一则是问唐僧取经来历,二则是贪看那女子,都攒攒簇簇,排列灯下。三藏对那初见的喇嘛僧道:“院主,明日离了宝山,西去的路途如何?”那僧双膝跪下,慌得长老一把扯住道:“院主请起。我问你个路程,你为何行礼?”那僧道:“老师父明日西行,路途平正,不须费心。只是眼下有件事儿不尴尬,一进门就要说,恐怕冒犯洪威,却才斋罢,方敢大胆奉告:老师东来,路遥辛苦,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;只是这位女菩萨,不方便,不知请他那里睡好。”三藏道:“院主,你不要生疑,说我师徒们有甚邪意。早间打黑松林过,撞见这个女子绑在树上。小徒孙悟空不肯救他,是我发菩提心,将他救了,到此随院主送他那里睡去。”那僧谢道:“既老师宽厚,请他到天王殿里,就在天王爷爷身后,安排个草铺,教他睡罢。”三藏道:“甚好,甚好。”遂此时,众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后睡去。长老就在方丈中,请众院主自在,遂各散去。三藏吩咐悟空:“辛苦了,早睡早起。”遂一处都睡着了,不敢离侧,护着师父。渐入夜深,正是那—— 玉兔高升万籁宁,天街寂静断人行。银河耿耿星光灿,鼓发谯楼趱换更。 一宵晚话不题。及天明了,行者起来,教八戒、沙僧收拾行囊、马匹,却请师父走路。此时长老还贪睡未醒。行者近前叫声“师父”。那师父把头抬了一抬,又不曾答应得出。行者问:“师父怎么说?”长老呻吟道:“我怎么这般头悬眼胀,浑身皮骨皆疼?”八戒听说,伸手去摸摸,身上有些发热。呆子笑道:“我晓得了。这是昨晚见没钱的饭,多吃了几碗,倒沁着头睡,伤食了。”行者喝道:“胡说!等我问师父,端的何如。”三藏道:“我半夜之间,起来解手,不曾戴得帽子,想是风吹了。”行者道:“这还说得是。如今可走得路么?”三藏道:“我如今起坐不得,怎么上马?但只误了路啊!”行者道:“师父说那里话!常言道,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我等与你做徒弟,就是儿子一般。又说道:养儿不用阿金溺银,只是见景生情便好。你既身子不快,说什么误了行程,便宁耐几日,何妨!”兄弟们都伏侍着师父,不觉的早尽午来昏又至,良宵才过又侵晨。 光阴迅速,早过了三日。那一日,师父欠身起来叫道:“悟空,这两日病体沉疴,不曾问得你,那个脱命的女菩萨,可曾有人送些饭与他吃?”行者笑道:“你管他怎的,且顾了自家的病着。”三藏道:“正是,正是。你且扶我起来,取出我的纸笔墨,寺里借个砚台来使使。”行者道:“要怎的?”长老道:“我要修一封书,并关文封在一处,你替我送上长安驾下,见太宗皇帝一面。”行者道:“这个容易,我老孙别事无能,若说送书,人间第一。你把书收拾停当取与我,我一筋斗送到长安,递与唐王,再一筋斗转将回来,你的笔砚还不干哩。但只是你寄书怎的?且把书意念念我听。念了再写不迟。”长老滴泪道:“我写着—— 臣僧稽首三顿首,万岁山呼拜圣君;文武两班同入目,公卿四百共知闻: 当年奉旨离东土,指望灵山见世尊。不料途中曹厄难,何期半路有灾哈。 僧病沉疴难进步,佛门深远接天门。有经无命空劳碌,启奏当今别遣人。” 行者听得此言,忍不住呵呵大笑道:“师父,你忒不济,略有些些病儿,就起这个意念。你若是病重,要死要活,只消问我。我老孙自有个本事。问道:‘那个阎王敢起心?那个判官敢出票?那个鬼使来勾取?’若恼了我,我拿出那大闹天宫之性子,又一路棍,打入幽冥,捉住十代阎王,一个个抽了他的筋,还不饶他哩!”三藏道:“徒弟呀,我病重了,切莫说这大话。”八戒上前道:“师兄,师父说不好,你只管说好!十分不尴尬。我们趁早商量,先卖了马,典了行囊,买棺木送终散火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又胡说了!你不知道。师父是我佛如来第二个徒弟,原叫做金蝉长老,只因他轻慢佛法,该有这场大难。”八戒道:“哥啊,师父既是轻慢佛法,贬回东土,在是非海内,口舌场中,托化做人身,发愿往西天拜佛求经,遇妖精就捆,逢魔头就吊。受诸苦恼,也彀了,怎么又叫他害病?”行者道:“你那里晓得,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,打了一个盹,往下一失,左脚下翙了一粒米,下界来,该有这三日病。”八戒惊道:“象老猪吃东西泼泼撒撒的,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!”行者道:“兄弟,佛不与你众生为念。你又不知。人云:‘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!’师父只今日一日,明日就好了。”三藏道:“我今日与昨日不同:咽喉里十分作渴。你去那里,有凉水寻些来我吃。”行者道:“好了!师父要水吃,便是好了。等我取水去。” 即时取了钵盂,往寺后面香积厨取水。忽见那和尚一个个眼儿通红,悲啼哽咽,只是不敢放声大哭。行者道:“你们这些和尚,忒小家子样!我们住几日,临行谢你,柴火钱照日算还,怎么这等脓包!”众僧慌跪下道:“不敢,不敢!”行者道:“怎么不敢?想是我那长嘴和尚,食肠大,吃伤了你的本儿也?”众僧道:“老爷,我这荒山,大大小小,也有百十众和尚,每一人养老爷一日,也养得起百十日。怎么敢欺心,计较什么食用!”行者道:“既不计较,你却为什么啼哭?”众僧道;“老爷,不知是那山里来的妖邪在这寺里。我们晚夜间着两个小和尚去撞钟打鼓,只听得钟鼓响罢,再不见人回。至次日找寻,只见僧帽、僧鞋,丢在后边园里,骸骨尚存,将人吃了。你们住了三日,我寺里不见了六个和尚。故此,我兄弟们不由的不怕,不由的不伤。因见你老师父贵恙,不敢传说,忍不住泪珠偷垂也。”行者闻言,又惊又喜道:“不消说了,必定是妖魔在此伤人也。等我与你剿除他。”众僧道;“老爷,妖精不精者不灵。一定会腾云驾雾,一定会出幽入冥。古人道得好,莫信直中直,须妨仁不仁。老爷,你莫怪我们说:你若拿得他住哩,便与我荒山除这条祸根,正是三生有幸了;若还拿他不住啊,却有好些儿不便处。”行者道:“怎叫做好些不便处?”那众僧道:“直不相瞒老爷说,我这荒山,虽有百十众和尚,却都只是自小儿出家的—— 发长寻刀削,衣单破衲缝。早晨起来洗着脸,叉手躬身,皈依大道;夜来收拾烧着香,虔心叩齿,念的弥陀。举头看见佛,莲九品,秇三乘,慈航共法云,愿见祗园释世尊;低头看见心,受五戒,度大千,生生万法中,愿悟顽空与色空。诸檀越来啊,老的、小的、长的、矮的、胖的、瘦的,一个个敲木鱼,击金磬,挨挨拶拶,两卷《法华经》,一策《梁王忏》;诸檀越不来啊,新的、旧的、生的、熟的、村的、俏的,一个个合着掌,瞑着目,悄悄冥冥,人定蒲团上,牢关月下门。一任他茑啼鸟语闲争斗,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。因此上,也不会伏虎,也不会降龙;也不识的怪,也不识的精。你老爷若还惹起那妖魔啊,我百十个和尚只彀他斋一饱。一则堕落我众生轮回,二则灭抹了这禅林古迹,三则如来会上,全没半点儿光辉。这却是好些儿不便处。” 行者闻得众和尚说出这端的话语,他便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高叫一声:“你这众和尚好呆哩!只晓得那妖精,就不晓得我老孙的行止么?”众僧轻轻的答道:“实不晓得。”行者道:“我今日略节说说,你们听着——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,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,饥时把老君的丹,略略咬了两三颗;渴时把玉帝的酒,轻轻鲛了六七钟。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,天惨淡,月朦胧;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,来无影,去无踪。说什么大精小怪,那怕他惫懒<月罢>脓!一赶赶上去,跑的跑,颤的颤,躲的躲,慌的慌;一捉捉将来,锉的锉,烧的烧,磨的磨,舂的舂。正是八仙同过海,独自显神通!众和尚,我拿这妖精与你看看,你才认得我老孙!” 众僧听着,暗点头道:“这贼秃开大口,说大话,想是有些来历。”都一个个诺诺连声。只有那喇嘛僧道:“且住!你老师父贵恙,你拿这妖精不至紧。俗语道,公了登筵,不醉便饱;壮士临阵,不死即伤。你两下里角斗之时,倘贻累你师父,不当稳便。”行者道:“有理,有理!我且送凉水与师父吃了再来。掇起钵盏,着上凉水,转出香积厨,就到方丈,叫声:“师父,吃凉水哩。”三藏正当烦渴之时,便抬起头来,捧着水,只是一吸。真个“渴时一滴如甘露,药到真方病即除”。行者见长老精神渐爽,眉目舒开,就问道:“师父,可吃些汤饭么?”三藏道:“这凉水就是灵丹一般,这病儿减了一半,有汤饭也吃得些。”行者连声高高叫道:“我师父好了,要汤饭吃哩。”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。淘米,煮饭,捍面,烙饼,蒸馍馍,做粉汤,抬了四五桌。唐僧只吃得半碗儿米汤。行者、沙僧止用了一席,其余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。家火收去,点起灯来,众僧各散。 三藏道:“我们今住几日了?”行者道:“三整日矣。明朝向晚,便就是四个日头。”三藏道;“三日误了许多路程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也算不得路程,明日去罢。”三藏道:“正是。就带几分病儿,也没奈何。”行者道:“既是明日要去,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者。”三藏惊道:“又捉什么妖精?”行者道:“有个妖精在这寺里,等老孙替他捉捉。”唐僧道:“徒弟呀,我的病身未可,你怎么又兴此念!倘那怪有神通,你拿他不住啊,却又不是害我?”行者道:“你好灭人威风!老孙到处降妖,你见我弱与谁的?只是不动手,动手就要赢。”三藏扯住道:“徒弟,常言说得好,遇方便时行方便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操心怎似存心好,争气何如忍气高!”孙大圣见师父苦苦劝他,不许降妖,他说出老实话来道:“师父,实不瞒你说。那妖在此吃了人了。”唐僧大惊道:“吃了什么人?”行者道:“我们住了三日,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。”长老道:“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。他既吃了寺内之僧,我亦僧也,我放你去,只但用心仔细些。”行者道:“不消说。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。” 你看他灯光前吩咐八戒、沙僧看守师父。他喜孜孜跳出方丈,径来佛殿看时,天上有星,月还未上,那殿里黑暗暗的。他就吹出真火,点起琉璃,东边打鼓,西边撞钟。响罢,摇身一变,变做个小和尚儿,年纪只有十二三岁,披着黄绢褊衫,白布直裰,手敲着木鱼,口里念经。等到一更时分,不见动静。二更时分,残月才升,只听见呼呼的一陈风响。好风—— 黑雾遮天暗,愁云照地昏。四方如泼墨,一派靛妆浑。先刮时扬尘播土,次后来倒树摧林。扬尘播土星光现,倒树摧林月色昏。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,玉兔团团找药盆。九曜星官皆闭户,四海龙王尽掩门。庙里城隍觅小鬼,空中仙子怎腾云?地府阎罗寻马面,判官乱跑赶头巾。刮动昆仑顶上石,卷得江湖波浪混。 那风才然过处,猛闻得兰射香熏,环佩声响,即欠身抬头观看,呀!却是一个美貌佳人,径上佛殿。行者口里呜哩呜喇,只情念经。那女子走近前,一把搂住道:“小长老,念的什么经?”行者道:“许下的。”女子道“别人都自在睡觉,你还念经怎么?”行者道:“许下的,如何不念?”女子搂住,与他亲个嘴道:“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。”行者故意的扭过头去道:“你有些不晓事!”女子道:“你会相面?”行者道:“也晓得些儿。”女子道:“你相我怎的样子?”行者道:“我相你有些儿偷生扌瓦熟,被公婆赶出来的。”女子道:“相不着,相不着!我不是公婆赶逐,不因扌瓦熟偷生。奈我前生命薄,投配男子年轻。不会洞房花烛,避夫逃走之情。趁如今星光月皎,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,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。”行者闻言,暗点头道:“那几个遇僧,都被色欲引诱,所以伤了性命。他如今也来哄我。”就随口答应道:“娘子,我出家人年纪尚幼,却不知什么交欢之事。”女子道:“你跟我去,我教你。”行者暗笑道:“也罢,我跟他去,看他怎生摆布。”他两个搂着肩,携着手,出了佛殿,径至后边园里。那怪把行者使个绊子腿,跌倒在地,口里“心肝哥哥”的乱叫,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。行者道:“我的儿,真个要吃老孙哩!”却被行者接住他手,使个小坐跌法,把那怪一辘轳掀翻在地上。那怪口里还叫道:“心肝哥哥,你倒会跌你的娘哩!”行者暗算道:“不趁此时下手他,还到几时!正是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遭殃。”就手一叉,腰一躬,一跳跳起来,现出原身法象,抡起金箍铁棒,劈头就打。那怪倒也吃了一惊。他心想道:“这个小和尚,这等利害!”打开眼一看,原来是那唐长老的徒弟姓孙的。他也不惧他。你说这精怪是什么精怪—— 金作鼻,雪铺毛。地道为门屋,安身处处牢。养成三百年前气,曾向灵山走几遭。一饱香花和蜡烛,如来吩咐下天曹。托塔天王恩爱女,哪吒太子认同胞。也不是个填海鸟,也不是个戴山鳌。也不怕的雷焕剑,也不怕吕虔刀。往往来来,一任他水流江汉阔;上上下下,那论他山耸泰恒高?你看他月貌花容娇滴滴,谁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黠豪! 他自恃的神通广大,便随手架起双股剑,玎玎皪皪的响,左遮右格,随东倒西。行者虽强些,却也捞他不倒。阴风四起,残月无光。你看他两人,后园中一场好杀—— 阴风从地起,残月荡微光。阒静梵王宇,阑珊小鬼廊。后园里一片战争场:孙大士,天上圣;毛宅女,女中王;赌赛神通未肯降。一个儿扭转芳心嗔黑秃,一个儿圆睁慧眼恨新妆。两手剑飞,那认得女菩萨;一根棍打,狠似个活金刚。响处金箍如电掣,霎时铁白耀星芒。玉楼抓翡翠,金殿碎鸳鸯。猿啼巴月小,雁叫楚天长。十八尊罗汉,暗暗喝采;三十二诸天,个个慌张。 那孙大圣精神抖擞,棍儿没半点差池。妖精自料敌他不住,猛可的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,抽身便走。行者喝道:“泼货!那走!快快来降!”那妖精只是不理,直往后退。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,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,吹口仙气,念个咒语,叫一声:“变!”就变做本身模样,使两口剑舞将来,真身一幌,化阵清风而去。这却不是三藏的灾星?他便径撞到方丈里,把唐三藏摄将去云头上,杳杳冥冥,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,进了无底洞,叫小的们安排素筵席成亲不题。 却说行者斗得心焦性燥,闪一个空,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,乃是一只花鞋。行者晓得中了他计,连忙转身来看师父。那有个师父?只见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呜哩呜哪说什么。行者怒气填胸,也不管好歹,捞起棍来一片打,连声叫道:“打死你们,打死你们!”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,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,见得事多,就软款温柔,近前跪下道:“兄长,我知道了,想你要打杀我两个,也不去救师父,径自回家去哩。”行者道:“我打杀你两个,我自去救他!”沙僧笑道:“兄长说那里话!无我两个,真是单丝不线,孤掌难鸣。兄啊,这行囊马匹,谁与看顾?宁学管鲍分金,休仿孙庞斗智。自古道,打虎还得亲兄弟,上阵须教父子兵,望兄长且饶打,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,寻师去也。”行者虽是神通广大,却也明理识时,见沙僧苦苦哀告,便就回心道:“八戒,沙僧,你都起来。明日找寻师父,却要用力。”那呆子听见饶了,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,道:“哥啊,这个都在老猪身上。”兄弟们思思想想,那曾得睡,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,一口吹散满天星。 三众只坐到天晓,收拾要行,早有寺僧拦门来问:“老爷那里去?”行者笑道:“不好说,昨日对众夸口,说与他们拿妖精,妖精未曾拿得,倒把我个师父不见了。我们寻师父去哩。”众僧害怕道:“老爷,小可的事,倒带累老师,却往那里去寻?”行者道:“有处寻他。”众僧又道:“既去莫忙,且吃些早斋。”连忙的端了两三盆汤饭。八戒尽力吃个干净,道:“好和尚!我们寻着师父,再到你这里来耍子。”行者道:“还到这里吃他饭哩!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否。”众僧道:“老爷,不在了,不在了。自是当晚宿了一夜,第二日就不见了。” 行者喜喜欢欢的辞了众僧,着八戒、沙僧牵马挑担,径回东走。八戒道:“哥哥差了,怎么又往东行?”行者道:“你岂知道!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女子,老孙火眼金睛,把他认透了,你们都认做好人。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,摄师父的也是他!你们救得好女菩萨!今既摄了师父,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。”二人叹服道:“好,好,好!真是粗中有细!去来,去来!”三人急急到于林内,只见那—— 云蔼蔼,雾漫漫;石层层,路盘盘。狐踪兔迹交加走,虎豹豺狼往复钻。林内更无妖怪影,不知三藏在何端。 行者心焦,掣出棒来。摇身一变,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,三头六臂,六只手,理着三根棒,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。八戒见了道:“沙僧,师兄着了恼,寻不着师父,弄做个气心风了。”原来行者打了一路,打出两个老头儿来,一个是山神,一个是土地,上前跪下道:“大圣,山神土地来见。”八戒道:“好灵根啊!打了一路,打出两个山神土地,若再打一路,连太岁都打出来也。”行者问道:“山神土地,汝等这般无礼!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,强盗得了手,买些猪羊祭赛你,又与妖精结掳,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!如今藏在何处?快快的从实供来,免打!”二神慌了道:“大圣错怪了我耶。妖精不在小神山上,不伏小神管辖,但只夜间风响处,小神略知一二。”行者道:“既知,一一说来!”土地道:“那妖精摄你师父去,在那正南下,离此有千里之遥。那厢有座山,唤做陷空山,山中有个洞,叫做无底洞。是那山里妖精,到此变化摄去也。”行者听言,暗自惊心,喝退了山神土地,收了法身,现出本相,与八戒沙僧道:“师父去得远了。”八戒道:“远便腾云赶去!” 好呆子,一纵狂风先起,随后是沙僧驾云,那白马原是龙子出身,驮了行李,也踏了风雾。大圣即起筋斗,一直南来。不多时,早见一座大山,阻住云脚。三人采住马,都按定云头,见那山—— 顶摩碧汉,峰接青霄。周围杂树万万千,来往飞禽喳喳噪。虎豹成阵走,獐鹿打丛行。向阳处,琪花瑶草馨香;背阴方,腊雪顽冰不化。崎岖峻岭,削壁悬崖。直立高峰,湾环深涧。松郁郁,石磷磷,行人见了悚其心。打柴樵子全无影,采药仙童不见踪。眼前虎豹能兴雾,遍地狐狸乱弄风。 八戒道:“哥啊,这山如此险峻,必有妖邪。”行者道:“不消说了,山高原有怪,岭峻岂无精!”叫:“沙僧,我和你且在此,着八戒先下山凹里打听打听,看那条路好走,端的可有洞府,再看是那里开门,俱细细打探,我们好一齐去寻师父救他。”八戒道:“老猪晦气!先拿我顶缸!”行者道:“你夜来说都在你身上,如何打仰?”八戒道:“不要嚷,等我去。”呆子放下钯,抖抖衣裳,空着手,跳下高山,找寻路径。这一去,毕竟不知好歹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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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,忽听院门响处,只见宝钗出来了,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。待要上去问着宝玉,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,因而闪过一旁,让宝钗去了,宝玉等进去关了门,方转过来,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。自觉无味,方转身回来,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。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:无事闷坐,不是愁眉,便是长叹,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,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。先时还有人解劝,怕他思父母,想家乡,受了委曲,只得用话宽慰解劝。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,把这个样儿看惯,也都不理论了。所以也没人理,由他去闷坐,只管睡觉去了。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,两手抱着膝,眼睛含着泪,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,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。一宿无话。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,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。尚古风俗:凡交芒种节的这日,都要设摆各色礼物,祭饯花神,言芒种一过,便是夏日了,众花皆卸,花神退位,须要饯行。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,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。那些女孩子们,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,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,都用彩线系了。每一颗树上,每一枝花上,都系了这些物事。满园里绣带飘飖,花枝招展,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,燕妒莺惭,一时也道不尽。 且说宝钗,迎春,探春,惜春,李纨,凤姐等并巧姐,大姐,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,独不见林黛玉。迎春因说道:“林妹妹怎么不见?好个懒丫头!这会子还睡觉不成?”宝钗道:“你们等着,我去闹了他来。”说着便丢下了众人,一直往潇湘馆来。正走着,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,上来问了好,说了一回闲话。宝钗回身指道:“他们都在那里呢,你们找他们去罢。我叫林姑娘去就来。”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。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,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: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,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,嘲笑喜怒无常,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,好弄小性儿的。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,一则宝玉不便,二则黛玉嫌疑。罢了,倒是回来的妙。想毕抽身回来。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,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,大如团扇,一上一下迎风翩跹,十分有趣。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,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,向草地下来扑。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,来来往往,穿花度柳,将欲过河去了。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,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,香汗淋漓,娇喘细细。宝钗也无心扑了,刚欲回来,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。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,盖造在池中水上,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。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,便煞住脚往里细听,只听说道:“你瞧瞧这手帕子,果然是你丢的那块,你就拿着,要不是,就还芸二爷去。”又有一人说话:“可不是我那块!拿来给我罢。”又听道:“你拿什么谢我呢?难道白寻了来不成。”又答道:“我既许了谢你,自然不哄你。”又听说道:“我寻了来给你,自然谢我,但只是拣的人,你就不拿什么谢他?”又回道:“你别胡说。他是个爷们家,拣了我的东西,自然该还的。我拿什么谢他呢?”又听说道:“你不谢他,我怎么回他呢?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,若没谢的,不许我给你呢。”半晌,又听答道:“也罢,拿我这个给他,算谢他的罢。----你要告诉别人呢?须说个誓来。”又听说道:“我要告诉一个人,就长一个疔,日后不得好死!”又听说道:“嗳呀!咱们只顾说话,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。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,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,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。若走到跟前,咱们也看的见,就别说了。”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,心中吃惊,想道:“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,心机都不错。这一开了,见我在这里,他们岂不臊了。况才说话的语音,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。他素昔眼空心大,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。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,一时人急造反,狗急跳墙,不但生事,而且我还没趣。如今便赶着躲了,料也躲不及,少不得要使个‘金蝉脱壳’的法子。”犹未想完,只听“咯吱”一声,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,笑着叫道:“颦儿,我看你往那里藏!”一面说,一面故意往前赶。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,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,两个人都唬怔了。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:“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?”坠儿道:“何曾见林姑娘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。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,还没有走到跟前,他倒看见我了,朝东一绕就不见了。别是藏在这里头了。”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,抽身就走,口内说道:“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。遇见蛇,咬一口也罢了。”一面说一面走,心中又好笑:这件事算遮过去了,不知他二人是怎样。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,便信以为真,让宝钗去远,便拉坠儿道:“了不得了!林姑娘蹲在这里,一定听了话去了!”坠儿听说,也半日不言语。红玉又道:“这可怎么样呢?”坠儿道:“便是听了,管谁筋疼,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。”红玉道:“若是宝姑娘听见,还倒罢了。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,心里又细,他一听见了,倘或走露了风声,怎么样呢?”二人正说着,只见文官,香菱,司棋,待书等上亭子来了。二人只得掩住这话,且和他们顽笑。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,红玉连忙弃了众人,跑至凤姐跟前,堆着笑问:“奶奶使唤作什么事?”凤姐打谅了一打谅,见他生的干净俏丽,说话知趣,因笑道:“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我来。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,要使唤个人出去,不知你能干不能干,说的齐全不齐全?”红玉笑道:“奶奶有什么话,只管吩咐我说去。若说的不齐全,误了奶奶的事,凭奶奶责罚就是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?我使你出去,他回来找你,我好替你说的。”红玉道:“我是宝二爷房里的。”凤姐听了笑道:“嗳哟!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,怪道呢。也罢了,等他问,我替你说。你到我们家,告诉你平姐姐: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,那是一百六十两,给绣匠的工价,等张材家的来要,当面称给他瞧了,再给他拿去。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。” 红玉听说撤身去了,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。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,站着系裙子,便赶上来问道:“姐姐,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?”司棋道:“没理论。”红玉听了,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,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。红玉上来陪笑问道:“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?”探春道:“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。”红玉听了,才往稻香村来,顶头只见晴雯,绮霰,碧痕,紫绡,麝月,待书,入画,莺儿等一群人来了。晴雯一见了红玉,便说道:“你只是疯罢!院子里花儿也不浇,雀儿也不喂,茶炉子也不爖,就在外头逛。”红玉道:“昨儿二爷说了,今儿不用浇花,过一日浇一回罢。我喂雀儿的时侯,姐姐还睡觉呢。”碧痕道:“茶炉子呢?”红玉道:“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,有茶没茶别问我。”绮霰道:“你听听他的嘴!你们别说了,让他逛去罢。”红玉道:“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。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。”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,方没言语了,大家分路走开。晴雯冷笑道:“怪道呢!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,把我们不放在眼里。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,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,就把他兴的这样!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,过了后儿还得听呵!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,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。”一面说着去了。 这里红玉听说,不便分证,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儿。到了李氏房中,果见凤姐儿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。红玉上来回道:“平姐姐说,奶奶刚出来了,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,才张材家的来讨,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。”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,又道:“平姐姐教我回奶奶: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,好往那家子去。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?”红玉道:“平姐姐说: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。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,虽然迟了两天,只管请奶奶放心。等五奶奶好些,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。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,舅奶奶带了信来了,问奶奶好,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。若有了,奶奶打发人来,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。明儿有人去,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。” 话未说完,李氏道:“嗳哟哟!这些话我就不懂了。什么‘奶奶’‘爷爷’的一大堆。”凤姐笑道:“怨不得你不懂,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。”说着又向红玉笑道:“好孩子,难为你说的齐全。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。嫂子你不知道,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,我就怕和他们说话。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,咬文咬字,拿着腔儿,哼哼唧唧的,急的我冒火,他们那里知道!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,我就问着他: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?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。”李宫裁笑道:“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。”凤姐又道:“这一个丫头就好。方才两遭,说话虽不多,听那口声就简断。”说着又向红玉笑道:“你明儿伏侍我去罢。我认你作女儿,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。” 红玉听了,扑哧一笑。凤姐道:“你怎么笑?你说我年轻,比你能大几岁,就作你的妈了?你还作春梦呢!你打听打听,这些人头比你大的大的,赶着我叫妈,我还不理。今儿抬举了你呢!”红玉笑道:“我不是笑这个,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。我妈是奶奶的女儿,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。”凤姐道:“谁是你妈?”李宫裁笑道:“你原来不认得他?他是林之孝之女。”凤姐听了十分诧异,说道:“哦!原来是他的丫头。”又笑道:“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。我成日家说,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,一个天聋,一个地哑。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!你十几岁了?”红玉道:“十七岁了。”又问名字,红玉道:“原叫红玉的,因为重了宝二爷,如今只叫红儿了。”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,把头一回,说道:“讨人嫌的很!得了玉的益似的,你也玉,我也玉。”因说道:“既这么着肯跟,我还和他妈说,‘赖大家的如今事多,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,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’,他一般答应着。他饶不挑,倒把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。难道跟我必定不好?”李氏笑道:“你可是又多心了。他进来在先,你说话在后,怎么怨的他妈!”凤姐道:“既这么着,明儿我和宝玉说,叫他再要人去,叫这丫头跟我去。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?”红玉笑道:“愿意不愿意,我们也不敢说。只是跟着奶奶,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,出入上下,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。”刚说着,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,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。红玉回怡红院去,不在话下。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,次日起来迟了,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,恐人笑他痴懒,连忙梳洗了出来。刚到了院中,只见宝玉进门来了,笑道:“好妹妹,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?教我悬了一夜心。”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:“把屋子收拾了,撂下一扇纱屉,看那大燕子回来,把帘子放下来,拿狮子倚住,烧了香就把炉罩上。”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。宝玉见他这样,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,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,还打恭作揖的。林黛玉正眼也不看,各自出了院门,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。宝玉心中纳闷,自己猜疑:看起这个光景来,不像是为昨日的事,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,又没有见他,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。一面想,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。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,见黛玉去了,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。又见宝玉来了,探春便笑道:“宝哥哥,身上好?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妹妹身上好?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。”探春道:“宝哥哥,你往这里来,我和你说话。”宝玉听说,便跟了他,离了钗,玉两个,到了一棵石榴树下。探春因说道:“这几天老爷可曾叫你?”宝玉笑道:“没有叫。”探春说:“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。”宝玉笑道:“那想是别人听错了,并没叫的。”探春又笑道:“这几个月,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,你还拿了去,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,或是好字画,好轻巧顽意儿,替我带些来。”宝玉道:“我这么城里城外,大廊小庙的逛,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,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,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。”探春道:“谁要这些。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,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,胶泥垛的风炉儿,这就好了。我喜欢的什么似的,谁知他们都爱上了,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原来要这个。这不值什么,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,管拉一车来。”探春道:“小厮们知道什么。你拣那朴而不俗,直而不拙者,这些东西,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。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,比那一双还加工夫,如何呢?” 宝玉笑道:“你提起鞋来,我想起个故事:那一回我穿着,可巧遇见了老爷,老爷就不受用,问是谁作的。我那里敢提‘三妹妹’三个字,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,是舅母给的。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,才不好说什么,半日还说:‘何苦来!虚耗人力,作践绫罗,作这样的东西。’我回来告诉了袭人,袭人说这还罢了,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:‘正经兄弟,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,且作这些东西!’”探春听说,登时沉下脸来,道:“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!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?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,没有人的?一般的衣裳是衣裳,鞋袜是鞋袜,丫头老婆一屋子,怎么抱怨这些话!给谁听呢!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,作一双半双,爱给那个哥哥弟弟,随我的心。谁敢管我不成!这也是白气。”宝玉听了,点头笑道:“你不知道,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。”探春听说,益发动了气,将头一扭,说道:“连你也糊涂了!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,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。他只管这么想,我只管认得老爷,太太两个人,别人我一概不管。就是姊妹弟兄跟前,谁和我好,我就和谁好,什么偏的庶的,我也不知道。论理我不该说他,但忒昏愦的不像了!还有笑话呢: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,替我带那顽的东西。过了两天,他见了我,也是说没钱使,怎么难,我也不理论。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,他就抱怨起来,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,倒不给环儿使呢。我听见这话,又好笑又好气,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宝钗那边笑道:“说完了,来罢。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,丢下别人,且说梯己去。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!”说着,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。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,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,想了一想,索性迟两日,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。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,锦重重的落了一地,因叹道:“这是他心里生了气,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。待我送了去,明儿再问着他。”说着,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。宝玉道:“我就来。”说毕,等他二人去远了,便把那花兜了起来,登山渡水,过树穿花,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。将已到了花冢,犹未转过山坡,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,一行数落着,哭的好不伤感。宝玉心下想道:“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,受了委曲,跑到这个地方来哭。”一面想,一面煞住脚步,听他哭道是: 花谢花飞花满天,红消香断有谁怜? 游丝软系飘春榭,落絮轻沾扑绣帘。 闺中女儿惜春暮,愁绪满怀无释处, 手把花锄出绣闺,忍踏落花来复去。 柳丝榆荚自芳菲,不管桃飘与李飞。 桃李明年能再发,明年闺中知有谁? 三月香巢已垒成,梁间燕子太无情! 明年花发虽可啄,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。 一年三百六十日,风刀霜剑严相逼, 明媚鲜妍能几时,一朝飘泊难寻觅。 花开易见落难寻,阶前闷杀葬花人, 独倚花锄泪暗洒,洒上空枝见血痕。 杜鹃无语正黄昏,荷锄归去掩重门。 青灯照壁人初睡,冷雨敲窗被未温。 怪奴底事倍伤神,半为怜春半恼春: 怜春忽至恼忽去,至又无言去不闻。 昨宵庭外悲歌发,知是花魂与鸟魂? 花魂鸟魂总难留,鸟自无言花自羞。 愿奴胁下生双翼,随花飞到天尽头。 天尽头,何处有香丘? 未若锦囊收艳骨,一抔净土掩风流。 质本洁来还洁去,强于污淖陷渠沟。 尔今死去侬收葬,未卜侬身何日丧? 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? 试看春残花渐落,便是红颜老死时。 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!宝玉听了不觉痴倒。要知端详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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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 : 曹雪芹
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,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,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。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。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,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,心中早又五内摧伤,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,也无可回说。见宝钗进来,方得便出来,茫然不知何往,背着手,低头一面感叹,一面慢慢的走着,信步来至厅上。刚转过屏门,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,可巧儿撞了个满怀。只听那人喝了一声“站住!”宝玉唬了一跳,抬头一看,不是别人,却是他父亲,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,只得垂手一旁站了。贾政道:“好端端的,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?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,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,既出来了,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,仍是葳葳蕤蕤。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,这会子又咳声叹气。你那些还不足,还不自在?无故这样,却是为何?”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,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,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,跟了金钏儿去。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,究竟不曾听见,只是怔呵呵的站着。 贾政见他惶悚,应对不似往日,原本无气的,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。方欲说话,忽有回事人来回:“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,要见老爷。”贾政听了,心下疑惑,暗暗思忖道:“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,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?”一面想一面令“快请”,急走出来看时,却是忠顺府长史官,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。未及叙谈,那长史官先就说道:“下官此来,并非擅造潭府,皆因奉王命而来,有一件事相求。看王爷面上,敢烦老大人作主,不但王爷知情,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。”贾政听了这话,抓不住头脑,忙陪笑起身问道:“大人既奉王命而来,不知有何见谕,望大人宣明,学生好遵谕承办。”那长史官便冷笑道:“也不必承办,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。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,一向好好在府里,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,各处去找,又摸不着他的道路,因此各处访察。这一城内,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,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。下官辈等听了,尊府不比别家,可以擅入索取,因此启明王爷。王爷亦云:‘若是别的戏子呢,一百个也罢了,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,谨慎老诚,甚合我老人家的心,竟断断少不得此人。’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,请将琪官放回,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,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。”说毕,忙打一躬。 贾政听了这话,又惊又气,即命唤宝玉来。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,忙赶来时,贾政便问:“该死的奴才!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,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!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,你是何等草芥,无故引逗他出来,如今祸及于我。”宝玉听了唬了一跳,忙回道:“实在不知此事。究竟连‘琪官’两个字不知为何物,岂更又加‘引逗’二字!”说着便哭了。贾政未及开言,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:“公子也不必掩饰。或隐藏在家,或知其下落,早说了出来,我们也少受些辛苦,岂不念公子之德?”宝玉连说不知,“恐是讹传,也未见得。”那长史官冷笑道:“现有据证,何必还赖?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,公子岂不吃亏?既云不知此人,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?”宝玉听了这话,不觉轰去魂魄,目瞪口呆,心下自思:“这话他如何得知!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,大约别的瞒他不过,不如打发他去了,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。”因说道:“大人既知他的底细,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?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,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。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。”那长史官听了,笑道:“这样说,一定是在那里。我且去找一回,若有了便罢,若没有,还要来请教。”说着,便忙忙的走了。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,一面送那长史官,一面回头命宝玉“不许动!回来有话问你!”一直送那官员去了。才回身,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。贾政喝令小厮“快打,快打!”贾环见了他父亲,唬的骨软筋酥,忙低头站住。贾政便问:“你跑什么?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,不知往那里逛去,由你野马一般!”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。贾环见他父亲盛怒,便乘机说道:“方才原不曾跑,只因从那井边一过,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,我看见人头这样大,身子这样粗,泡的实在可怕,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。”贾政听了惊疑,问道:“好端端的,谁去跳井?我家从无这样事情,自祖宗以来,皆是宽柔以待下人。----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,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,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。若外人知道,祖宗颜面何在!”喝令快叫贾琏,赖大,来兴。小厮们答应了一声,方欲叫去,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,贴膝跪下道:“父亲不用生气。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,别人一点也不知道。我听见我母亲说……”说到这里,便回头四顾一看。贾政知意,将眼一看众小厮,小厮们明白,都往两边后面退去。贾环便悄悄说道:“我母亲告诉我说,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,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,打了一顿。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。”话未说完,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,大喝“快拿宝玉来!”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,喝令“今日再有人劝我,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!我免不得做个罪人,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,寻个干净去处自了,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。”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,便知又是为宝玉了,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,连忙退出。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,满面泪痕,一叠声“拿宝玉!拿大棍!拿索子捆上!把各门都关上!有人传信往里头去,立刻打死!”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,有几个来找宝玉。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“不许动”,早知多凶少吉,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。正在厅上干转,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,偏生没个人,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。正盼望时,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。宝玉如得了珍宝,便赶上来拉他,说道:“快进去告诉:老爷要打我呢!快去,快去!要紧,要紧!”宝玉一则急了,说话不明白,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,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,把“要紧“二字只听作“跳井”二字,便笑道:“跳井让他跳去,二爷怕什么?”宝玉见是个聋子,便着急道:“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。”那婆子道:“有什么不了的事?老早的完了。太太又赏了衣服,又赏了银子,怎么不了事的!” 宝玉急的跺脚,正没抓寻处,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,逼着他出去了。贾政一见,眼都红紫了,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,表赠私物,在家荒疏学业,淫辱母婢等语,只喝令“堵起嘴来,着实打死!”小厮们不敢违拗,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,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。贾政犹嫌打轻了,一脚踢开掌板的,自己夺过来,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。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,忙上前夺劝。贾政那里肯听,说道:“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!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,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。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,你们才不劝不成!”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,知道气急了,忙又退出,只得觅人进去给信。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,只得忙穿衣出来,也不顾有人没人,忙忙赶往书房中来,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。王夫人一进房来,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,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。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,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。贾政 还欲打时,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。贾政道:“罢了,罢了!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!”王夫人哭道:“宝玉虽然该打,老爷也要自重。况且炎天暑日的,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,打死宝玉事小,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,岂不事大!”贾政冷笑道:“倒休提这话。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,已不孝,教训他一番,又有众人护持,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,以绝将来之患!”说着,便要绳索来勒死。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:“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,也要看夫妻分上。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,只有这个孽障,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,我也不敢深劝。今日越发要他死,岂不是有意绝我。既要勒死他,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,再勒死他。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,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。”说毕,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。贾政听了此话,不觉长叹一声,向椅上坐了,泪如雨下。王夫人抱着宝玉,只见他面白气弱,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,禁不住解下汗巾看,由臀至胫,或青或紫,或整或破,竟无一点好处,不觉失声大哭起来,“苦命的儿吓!”因哭出“苦命儿”来,忽又想起贾珠来,便叫着贾珠哭道:“若有你活着,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。”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,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。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,别人还可,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。贾政听了,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。 正没开交处,忽听丫鬟来说:“老太太来了。”一句话未了,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:“先打死我,再打死他,岂不干净了!”贾政见他母亲来了,又急又痛,连忙迎接出来,只见贾母扶着丫头,喘吁吁的走来。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:“大暑热天,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?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。”贾母听说,便止住步喘息一回,厉声说道:“你原来是和我说话!我倒有话吩咐,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,却教我和谁说去!”贾政听这话不像,忙跪下含泪说道:“为儿的教训儿子,也为的是光宗耀祖。母亲这话,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?”贾母听说,便啐了一口,说道:“我说一句话,你就禁不起,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,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?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,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!”说着,不觉就滚下泪来。贾政又陪笑道:“母亲也不必伤感,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,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。”贾母便冷笑道:“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。你的儿子,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。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。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,大家干净!”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,“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!”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。贾母又叫王夫人道:“你也不必哭了。如今宝玉年纪小,你疼他,他将来长大成人,为官作宰的,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。你如今倒不要疼他,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。”贾政听说,忙叩头哭道:“母亲如此说,贾政无立足之地。”贾母冷笑道:“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,你反说起你来!只是我们回去了,你心里干净,看有谁来许你打。”一面说,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。贾政苦苦叩求认罪。 贾母一面说话,一面又记挂宝玉,忙进来看时,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,又是心疼,又是生气,也抱着哭个不了。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,方渐渐的止住。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,要搀宝玉,凤姐便骂道:“糊涂东西,也不睁开眼瞧瞧!打的这么个样儿,还要搀着走!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。”众人听说连忙进去,果然抬出春凳来,将宝玉抬放凳上,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,送至贾母房中。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,不敢自便,也跟了进去。看看宝玉,果然打重了。再看看王夫人,“儿”一声,“肉”一声,“你替珠儿早死了,留着珠儿,免你父亲生气,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。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,丢下我,叫我靠那一个!”数落一场,又哭“不争气的儿”。贾政听了,也就灰心,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。先劝贾母,贾母含泪说道:“你不出去,还在这里做什么!难道于心不足,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!”贾政听说,方退了出来。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,香菱,袭人,史湘云也都在这里。袭人满心委屈,只不好十分使出来,见众人围着,灌水的灌水,打扇的打扇,自己插不下手去,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,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:“方才好端端的,为什么打起来?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!”焙茗急的说:“偏生我没在跟前,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。忙打听原故,却是为琪官金钏姐姐的事。”袭人道:“老爷怎么得知道的?”焙茗道:“那琪官的事,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,没法儿出气,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,在老爷跟前下的火。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,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。”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,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。然后回来,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。调停完备,贾母令“好生抬到他房内去”。众人答应,七手八脚,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。又乱了半日,众人渐渐散去,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,问他端的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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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林黛玉直到四更将阑,方渐渐的睡去,暂且无话。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,不知何事,忙另穿戴了一番,坐车过来。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,悄向凤姐儿道:“叫你来不为别事,有一件为难的事,老爷托我,我不得主意,先和你商议。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,要他在房里,叫我和老太太讨去。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,只是怕老太太不给,你可有法子?”凤姐儿听了,忙道:“依我说,竟别碰这个钉子去。老太太离了鸳鸯,饭也吃不下去的,那里就舍得了?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,老太太常说,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,没的耽误了人家。放着身子不保养,官儿也不好生作去,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。太太听这话,很喜欢老爷呢?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,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!太太别恼,我是不敢去的。明放着不中用,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。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行事不妥,太太该劝才是。比不得年轻,作这些事无碍。如今兄弟、侄儿、儿子、孙子一大群,还这么闹起来,怎样见人呢?”邢夫人冷笑道:“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,偏咱们就使不得?我劝了也未必依。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,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,要了作房里人,也未必好驳回的。我叫了你来,不过商议商议,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。也有叫你要去的理?自然是我说去。你倒说我不劝,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,劝不成,先和我恼了。”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亻强,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,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,家下一应大小事务,俱由贾赦摆布。凡出入银钱事务,一经他手,便克啬异常,以贾赦浪费为名,“须得我就中俭省,方可偿补”,儿女奴仆,一人不靠,一言不听的。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,便知他又弄左性,劝了不中用,连忙陪笑说道:“太太这话说的极是。我能活了多大,知道什么轻重?想来父母跟前,别说一个丫头,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,不给老爷给谁?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?我竟是个呆子。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,老爷太太恨的那样,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,及至见了面,也罢了,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。如今老太太待老爷,自然也是那样了。依我说,老太太今儿喜欢,要讨今儿就讨去。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,等太太过去了,我搭讪着走开,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,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。给了更好,不给也没妨碍,众人也不知道。”邢夫人见他这般说,便又喜欢起来,又告诉他道:“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。老太太要说不给,这事便死了。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。他虽害臊,我细细的告诉了他,他自然不言语,就妥了。那时再和老太太说,老太太虽不依,搁不住他愿意,常言‘人去不中留’,自然这就妥了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到底是太太有智谋,这是千妥万妥的。别说是鸳鸯,凭他是谁,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,不想出头的?这半个主子不做,倒愿意做个丫头,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。”邢夫人笑道:“正是这个话了。别说鸳鸯,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,谁不愿意这样呢。你先过去,别露一点风声,我吃了晚饭就过来。” 凤姐儿暗想:“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,虽如此说,保不严他就愿意。我先过去了,太太后过去,若他依了便没话说,倘或不依,太太是多疑的人,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,使他拿腔作势的。那时太太又见了应了我的话,羞恼变成怒,拿我出起气来,倒没意思。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,他依也罢,不依也罢,就疑不到我身上了。”想毕,因笑道:“方才临来,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,我吩咐他们炸了,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。我才进大门时,见小子们抬车,说太太的车拔了缝,拿去收拾去了。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。”邢夫人听了,便命人来换衣服。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,娘儿两个坐车过来。凤姐儿又说道:“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,我若跟了去,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,倒不好。不如太太先去,我脱了衣裳再来。” 邢夫人听了有理,便自往贾母处,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,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,从后门出去,打鸳鸯的卧房前过。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,见了邢夫人,忙站起来。邢夫人笑道:“做什么呢?我瞧瞧,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,只管赞好。放下针线,又浑身打量。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,青缎掐牙背心,下面水绿裙子。蜂腰削背,鸭蛋脸面,乌油头发,高高的鼻子,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。鸳鸯见这般看他,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,心里便觉诧异,因笑问道:“太太,这会子不早不晚的,过来做什么?”邢夫人使个眼色儿,跟的人退出。邢夫人便坐下,拉着鸳鸯的手笑道:“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。”鸳鸯听了,心中已猜着三分,不觉红了脸,低了头不发一言。听邢夫人道:“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,心里再要买一个,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,也不知道毛病儿,买了来家,三日两日,又要肏鬼吊猴的。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,又没个好的:不是模样儿不好,就是性子不好,有了这个好处,没了那个好处。因此冷眼选了半年,这些女孩子里头,就只你是个尖儿,模样儿,行事作人,温柔可靠,一概是齐全的。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,收在屋里。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,你这一进去了,进门就开了脸,就封你姨娘,又体面,又尊贵。你又是个要强的人,俗话说的,‘金子终得金子换’,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。如今这一来,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,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。跟了我回老太太去!”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。鸳鸯红了脸,夺手不行。邢夫人知他害臊,因又说道:“这有什么臊处?你又不用说话,只跟着我就是了。”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。邢夫人见他这般,便又说道:“难道你不愿意不成?若果然不愿意,可真是个傻丫头了。放着主子奶奶不作,倒愿意作丫头!三年二年,不过配上个小子,还是奴才。你跟了我们去,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,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。老爷待你们又好。过一年半载,生下个一男半女,你就和我并肩了。家里人你要使唤谁,谁还不动?现成主子不做去,错过这个机会,后悔就迟了。”鸳鸯只管低了头,仍是不语。邢夫人又道:“你这么个响快人,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?有什么不称心之处,只管说与我,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。”鸳鸯仍不语。邢夫人又笑道:“想必你有老子娘,你自己不肯说话,怕臊。你等他们问你,这也是理。让我问他们去,叫他们来问你,有话只管告诉他们。”说毕,便往凤姐儿房中来。 凤姐儿早换了衣服,因房内无人,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。平儿也摇头笑道:“据我看,此事未必妥。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,听他那主意,未必是肯的。也只说着瞧罢了。”凤姐儿道:“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。依了还可,若不依,白讨个臊,当着你们,岂不脸上不好看。你说给他们炸鹌鹑,再有什么配几样,预备吃饭。你且别处逛逛去,估量着去了再来。”平儿听说,照样传给婆子们,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。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,必在凤姐儿房里商议去了,必定有人来问他的,不如躲了这里,因找了琥珀说道:“老太太要问我,只说我病了,没吃早饭,往园子里逛逛就来。”琥珀答应了。鸳鸯也往园子里来,各处游玩,不想正遇见平儿。平儿因见无人,便笑道:“新姨娘来了!”鸳鸯听了,便红了脸,说道:“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!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。”平儿听了,自悔失言,便拉他到枫树底下,坐在一块石上,越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与他。鸳鸯红了脸,向平儿冷笑道:“这是咱们好,比如袭人、琥珀、素云、紫鹃、彩霞、玉钏儿、麝月、翠墨,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,死了的可人和金钏,去了的茜雪,连上你我,这十来个人,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?什么事儿不作?这如今因都大了,各自干各自的去了,然我心里仍是照旧,有话有事,并不瞒你们。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,且别和二奶奶说: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,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,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,我也不能去。” 平儿方欲笑答,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:“好个没脸的丫头,亏你不怕牙碜。”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,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,不是别人,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:“什么事情?告诉我。”说着,三人坐在石上。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听道:“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,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,略平头正脸的,他就不放手了。”平儿道:“你既不愿意,我教你个法子,不用费事就完了。”鸳鸯道:“什么法子?你说来我听。”平儿笑道:“你只和老太太说,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,大老爷就不好要了。”鸳鸯啐道:“什么东西!你还说呢!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?谁知应到今儿了!”袭人笑道:“他们两个都不愿意,我就和老太太说,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,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。”鸳鸯又是气,又是臊,又是急,因骂道:“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!人家有为难的事,拿着你们当正经人,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,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。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,将来都是做姨娘的。据我看,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。你们且收着些儿,别忒乐过了头儿!”二人见他急了,忙陪笑央告道:“好姐姐,别多心,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,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。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,也好放心。”鸳鸯道:“什么主意!我只不去就完了。”平儿摇头道:“你不去未必得干休。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。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,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,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?也要出去的。那时落了他的手,倒不好了。”鸳鸯冷笑道:“老太太在一日,我一日不离这里,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,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,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!等过三年,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,那时再说。纵到了至急为难,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,不然,还有一死。一辈子不嫁男人,又怎么样?乐得干净呢!”平儿袭人笑道:“真这蹄子没了脸,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。”鸳鸯道:“事到如此,臊一会怎么样!你们不信,慢慢的看着就是了。太太才说了,找我老子娘去。我看他南京找去!”平儿道:“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,没上来,终久也寻的着。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。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,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。”鸳鸯道:“家生女儿怎么样?‘牛不吃水强按头’?我不愿意,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?” 正说着,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。袭人道:“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,一定和你嫂子说了。”鸳鸯道:“这个娼妇专管是个‘九国贩骆驼的’,听了这话,他有个不奉承去的!”说话之间,已来到跟前。他嫂子笑道:“那里没找到,姑娘跑了这里来!你跟了我来,我和你说话。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。他嫂子说:“姑娘们请坐,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。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,笑道:“什么话这样忙?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,等猜了这个再去。”鸳鸯道:“什么话?你说罢。”他嫂子笑道:“你跟我来,到那里我告诉你,横竖有好话儿。”鸳鸯道:“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?”他嫂子笑道:“姑娘既知道,还奈何我!快来,我细细的告诉你,可是天大的喜事。”鸳鸯听说,立起身来,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,指着他骂道:“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,好多着呢!什么‘好话’!宋徽宗的鹰、赵子昂的马,都是好画儿。什么‘喜事’!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。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,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,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!看的眼热了,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。我若得脸呢,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,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。我若不得脸败了时,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,生死由我。”一面说,一面哭,平儿袭人拦着劝。他嫂子脸上下不来,因说道:“愿意不愿意,你也好说,不犯着牵三挂四的。俗语说,‘当着矮人,别说短话’。姑奶奶骂我,我不敢还言,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,小老婆长小老婆短,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?”袭人平儿忙道:“你倒别这么说,他也并不是说我们,你倒别牵三挂四的。你听见那位太太,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?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。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,我们犯不着多心。”鸳鸯道:“他见我骂了他,他臊了,没的盖脸,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,幸亏你们两个明白。原是我急了,也没分别出来,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。”他嫂子自觉没趣,赌气去了。 鸳鸯气得还骂,平儿袭人劝他一回,方才罢了。平儿因问袭人道:“你在那里藏着做甚么的?我们竟没看见你。”袭人道:“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瞧我们宝二爷去的,谁知迟了一步,说是来家里来了。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,想要往林姑娘家里找去,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。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,可巧你从那里来了,我一闪,你也没看见。后来他又来了。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,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,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。” 一语未了,又听身后笑道:“四个眼睛没见你?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!”三人唬了一跳,回身一看,不是别个,正是宝玉走来。袭人先笑道:“叫我好找,你那里来?”宝玉笑道:“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,迎头看见你来了,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,我就藏了起来哄你。看你〈走佥〉着头过去了,进了院子就出来了,逢人就问。我在那里好笑,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,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,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。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,却是他两个,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。你出去,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。”平儿笑道:“咱门再往后找找去,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可再没了。”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,只伏在石头上装睡。宝玉推他笑道:“这石头上冷,咱们回房里去睡,岂不好?”说着拉起鸳鸯来,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。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,鸳鸯方立起身来,四人竟往怡红院来。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,心中自然不快,只默默的歪在床上,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。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母,凤姐因回说:“他爹的名字叫金彩,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,从不大上京。他哥哥金文翔,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。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。”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,细细说与他。金家媳妇自是喜欢,兴兴头头找鸳鸯,只望一说必妥,不想被鸳鸯抢白一顿,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,羞恼回来,便对邢夫人说:“不中用,他倒骂了我一场。”因凤姐儿在旁,不敢提平儿,只说:“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,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,回不得主子的。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。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,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。”邢夫人听了,因说道:“又与袭人什么相干?他们如何知道的?”又问:“还有谁在跟前?”金家的道:“还有平姑娘。”凤姐儿忙道:“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?我一出了门,他就逛去了,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!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!”金家的道:“平姑娘没在跟前,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,可也不真切,不过是我白忖度。”凤姐便命人去:“快打了他来,告诉他我来家了,太太也在这里,请他来帮个忙儿。”丰儿忙上来回道:“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,他才去了。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。林姑娘说:‘告诉你奶奶,我烦他有事呢。’”凤姐儿听了方罢,故意的还说“天天烦他,有些什么事!” 邢夫人无计,吃了饭回家,晚间告诉了贾赦。贾赦想了一想,即刻叫贾琏来说:“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,不止一家,即刻叫上金彩来。”贾琏回道:“上次南京信来,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,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,不知如今是死是活,便是活着,人事不知,叫来也无用。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。”贾赦听了,喝了一声,又骂:“下流囚攮的,偏你这么知道,还不离了我这里!”唬得贾琏退出,一时又叫传金文翔。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,又不敢家去,又不敢见他父亲,只得听着。一时金文翔来了,小幺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,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。贾琏暂且不敢打听,隔了一会,又打听贾赦睡了,方才过来。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,方才明白。 鸳鸯一夜没睡,至次日,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,贾母允了,命他出去。鸳鸯意欲不去,又怕贾母疑心,只得勉强出来。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,又许他怎么体面,又怎么当家作姨娘。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。他哥哥无法,少不得去回覆了贾赦。贾赦怒起来,因说道:“我这话告诉你,叫你女人向他说去,就说我的话:‘自古嫦娥爱少年’,他必定嫌我老了,大约他恋着少爷们,多半是看上了宝玉,只怕也有贾琏。果有此心,叫他早早歇了心,我要他不来,此后谁还敢收?此是一件。第二件,想着老太太疼他,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。叫他细想,凭他嫁到谁家去,也难出我的手心。除非他死了,或是终身不嫁男人,我就伏了他!若不然时,叫他趁早回心转意,有多少好处。”贾赦说一句,金文翔应一声“是”。贾赦道:“你别哄我,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,你们说了,他不依,便没你们的不是。若问他,他再依了,仔细你的脑袋!”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,退出回家,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,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。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,想了一想,便说道:“便愿意去,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。”他哥嫂听了,只当回想过来,都喜之不胜。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。 可巧王夫人、薛姨妈、李纨、凤姐儿、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,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。鸳鸯喜之不尽,拉了他嫂子,到贾母跟前跪下,一行哭,一行说,把邢夫人怎么来说,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,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,“因为不依,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,不然要等着往外聘,我到天上,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,终久要报仇。我是横了心的,当着众人在这里,我这一辈子莫说是‘宝玉’,便是‘宝金’、‘宝银’、‘宝天王’、‘宝皇帝’,横竖不嫁人就完了!就是老太太逼着我,我一刀抹死了,也不能从命!若有造化,我死在老太太之先,若没造化,该讨吃的命,伏侍老太太归了西,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,我或是寻死,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!若说我不是真心,暂且拿话来支吾,日后再图别的,天地鬼神,日头月亮照着嗓子,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,烂化成酱在这里!”原来他一进来时,便袖了一把剪子,一面说着,一面左手打开头发,右手便铰。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,已剪下半绺来了。众人看时,幸而他的头发极多,铰的不透,连忙替他挽上。贾母听了,气的浑身乱战,口内只说:“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,他们还要来算计!”因见王夫人在旁,便向王夫人道:“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!外头孝敬,暗地里盘算我。有好东西也来要,有好人也要,剩了这么个毛丫头,见我待他好了,你们自然气不过,弄开了他,好摆弄我!”王夫人忙站起来,不敢还一言。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,反不好劝的了。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,早带了姊妹们出去。探春有心的人,想王夫人虽有委曲,如何敢辩;薛姨妈也是亲姊妹,自然也不好辩的;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,李纨,凤姐,宝玉一概不敢辩,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;迎春老实,惜春小,因此窗外听了一听,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:“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?老太太想一想,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,小婶子如何知道?便知道,也推不知道。”犹未说完,贾母笑道:“可是我老糊涂了!姨太太别笑话我。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,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,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。可是委屈了他。”薛姨妈只答应“是”,又说:“老太太偏心,多疼小儿子媳妇,也是有的。”贾母道:“不偏心!”因又说道:“宝玉,我错怪了你娘,你怎么也不提我,看着你娘受委屈?”宝玉笑道:“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?通共一个不是,我娘在这里不认,却推谁去?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,老太太又不信。”贾母笑道:“这也有理。你快给你娘跪下,你说太太别委屈了,老太太有年纪了,看着宝玉罢。”宝玉听了,忙走过去,便跪下要说,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,说:“快起来,快起来,断乎使不得。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?”宝玉听说,忙站起来。贾母又笑道:“凤姐儿也不提我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,老太太倒寻上我了?”贾母听了,与众人都笑道:“这可奇了!倒要听听这不是。”凤姐儿道:“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,调理的水葱儿似的,怎么怨得人要?我幸亏是孙子媳妇,若是孙子,我早要了,还等到这会子呢。”贾母笑道:“这倒是我的不是了?”凤姐儿笑道:“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。”贾母笑道:“这样,我也不要了,你带了去罢!”凤姐儿道:“等着修了这辈子,来生托生男人,我再要罢。”贾母笑道:“你带了去,给琏儿放在屋里,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!”凤姐儿道:“琏儿不配,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。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。丫鬟回说:“大太太来了。”王夫人忙迎了出去。要知端的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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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,左肋作痛。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,也等不及医生来看,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,浓浓的煎了一碗,给他母亲吃了。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,停了一会儿,略觉安顿。这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,气的是金桂撒泼,悲的是宝钗有涵养,倒觉可怜。宝钗又劝了一回,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,肝气也渐渐平复了。宝钗便说道:“妈妈,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。过几天走的动了,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。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,谅他也不敢怎么样。”薛姨妈点点头道:“过两日看罢了。”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,家中俱各喜欢。过了几日,有几个老公走来,带着东西银两,宣贵妃娘娘之命,因家中省问勤劳,俱有赏赐。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。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,一齐谢恩毕,太监吃了茶去了。大家回到贾母房中,说笑了一回。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:“小厮们来回道,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呢。”贾母便向贾赦道:“你去罢。”贾赦答应着,退出来自去了。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,和贾政笑道:“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,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。”贾政陪笑道:“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,辜负了娘娘的美意。”贾母道:“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,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。”贾政笑道:“那里能像老太太的话呢。” 贾母道:“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,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。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,可是人家说的,‘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’。”贾政听了这话,忙陪笑道:“老太太说的是。”贾母又道:“提起宝玉,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。如今他也大了,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。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。也别论远近亲戚,什么穷啊富的,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。”贾政道:“老太太吩咐的很是。但只一件,姑娘也要好,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,不然不稂不莠的,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,岂不可惜。”贾母听了这话,心里却有些不喜欢,便说道:“论起来,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,那里用我去张心。但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,未免多疼他一点儿,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。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,心性儿也还实在,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,必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孩儿。也不知是我偏心,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些,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。”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实不安,连忙陪笑道:“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,既说他好有造化的,想来是不错的。只是儿子望他成人性儿太急了一点,或者竟和古人的话相反,倒是‘莫知其子之美’了。”一句话把贾母也怄笑了,众人也都陪着笑了。贾母因说道:“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,又居着官,自然越历练越老成。”说到这里,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:“想他那年轻的时侯,那一种古怪脾气,比宝玉还加一倍呢。直等娶了媳妇,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。如今只抱怨宝玉,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。”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。因说道:“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。”说着,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:“请示老太太,晚饭伺侯下了。”贾母便问:“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?”鸳鸯笑着回明了。贾母道:“那么着,你们也都吃饭去罢,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。”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,伺侯摆上饭来,贾母又催了一遍,才都退出各散。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。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。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,说道:“老太太这样疼宝玉,毕竟要他有些实学,日后可以混得功名,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,也不至糟蹋了人家的女儿。”王夫人道:“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。”贾政因着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:“宝玉放学回来,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,说我还要问他话呢。”李贵答应了“是”。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,只见李贵道:“二爷先不用过去。老爷吩咐了,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再过去呢,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。”宝玉听了这话,又是一个闷雷。只得见过贾母,便回园吃饭。三口两口吃完,忙漱了口,便往贾政这边来。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,宝玉进来请了安,一旁侍立。贾政问道:“这几日我心上有事,也忘了问你。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,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,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?”宝玉道:“才做过三次。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,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。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。”贾政道:“是什么题目?”宝玉道:“一个是《吾十有五而志于学》,一个是《人不知而不愠》,一个是《则归墨》三字。”贾政道:“都有稿儿么?”宝玉道:“都是做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。”贾政道:“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?”宝玉道:“在学房里呢。”贾政道:“叫人取了来我瞧。”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:“叫他往学房中去,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,上面写着‘窗课’两字的就是,快拿来。”一回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。宝玉呈与贾政。贾政翻开看时,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《吾十有五而志于学》。他原本破的是“圣人有志于学,幼而已然矣。”代儒却将幼字抹去,明用“十五”。贾政道:“你原本‘幼’字便扣不清题目了。‘幼’字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‘幼’。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,所以十五、三十、四十、五十、六十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,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,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。师父把你‘幼’字改了‘十五’,便明白了好些。”看到承题,那抹去的原本云:“夫不志于学,人之常也。”贾政摇头道:“不但是孩子气,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。”又看后句“圣人十五而志之,不亦难乎”,说道:“这更不成话了。”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:“夫人孰不学,而志于学者卒鲜。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。”便问“改的懂得么?”宝玉答应道:“懂得。”又看第二艺,题目是《人不知而不愠》,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:“不以不知而愠者,终无改其说乐矣。”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,说道:“你是什么?----‘能无愠人之心,纯乎学者也。’上一句似单做了‘而不愠’三个字的题目,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。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。且下句找清上文,方是书理。须要细心领略。”宝玉答应着。贾政又往下看,’夫不知,未有不愠者也,而竟不然。是非由说而乐者,曷克臻此。”原本末句“非纯学者乎。”贾政道:“这也与破题同病的。这改的也罢了,不过清楚,还说得去。”第三艺是《则归墨》,贾政看了题目,自己扬着头想了一想,因问宝玉道:“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?”宝玉道:“师父说,《孟子》好懂些,所以倒先讲《孟子》,大前日才讲完了。如今讲‘上论语’呢。”贾政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。破题云:“言于舍杨之外,若别无所归者焉。”贾政道:“第二句倒难为你。”“夫墨,非欲归者也;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,则舍杨之外,欲不归于墨,得乎?”贾政道:“这是你做的么?”宝玉答应道:“是。”贾政点点头儿,因说道:“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,但初试笔能如此,还算不离。前年我在任上时,还出过《惟士为能》这个题目。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,不能自出心裁,每多抄袭。你念过没有?”宝玉道:“也念过。”贾政道:“我要你另换个主意,不许雷同了前人,只做个破题也使得。”宝玉只得答应着,低头搜索枯肠。贾政背着手,也在门口站着作想。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,看见贾政,连忙侧身垂手站住。贾政便问道:“作什么?”小厮回道:“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,二奶奶传出话来,叫预备饭呢。”贾政听了,也没言语。那小厮自去了。 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,十分想念,听见薛姨妈来了,只当宝钗同来,心中早已忙了,便乍着胆子回道:“破题倒作了一个,但不知是不是。”贾政道:“你念来我听。”宝玉念道:“天下不皆士也,能无产者亦仅矣。”贾政听了,点着头道:“也还使得。以后作文,总要把界限分清,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。你来的时侯老太太知道不知道?”宝玉道:“知道的。”贾政道:“既如此,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。”宝玉答应了个“是”,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,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,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。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:“看跌倒了!老爷来了。”宝玉那里听得见。刚进得门来,便听见王夫人、凤姐、探春等笑语之声。 丫鬟们见宝玉来了,连忙打起帘子,悄悄告诉道:“姨太太在这里呢。”宝玉赶忙进来给薛姨妈请安,过来才给贾母请了晚安。贾母便问:“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?”宝玉悉把贾政看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。贾母笑容满面。宝玉因问众人道:“宝姐姐在那里坐着呢?”薛姨妈笑道:“你宝姐姐没过来,家里和香菱作活呢。”宝玉听了,心中索然,又不好就走。只见说着话儿已摆上饭来,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,探春等陪坐。薛姨妈道:“宝哥儿呢?”贾母忙笑说道:“宝玉跟着我这边坐罢。”宝玉连忙回道:“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,叫吃了饭过去。我赶着要了一碟菜,泡茶吃了一碗饭,就过去了。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用罢。”贾母道:“既这么着,凤丫头就过来跟着我。你太太才说他今儿吃斋,叫他们自己吃去罢。”王夫人也道:“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吃罢,不用等我,我吃斋呢。”于是凤姐告了坐,丫头安了杯箸,凤姐执壶斟了一巡,才归坐。 大家吃着酒。贾母便问道:“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,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‘秋菱’,不知是谁,问起来才知道是他。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?”薛姨妈满脸飞红,叹了一口气道:“老太太再别提起。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,成日家咕咕唧唧,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。我也说过他几次,他牛心不听说,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,只好由他们去。可不是他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。”贾母道:“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?”薛姨妈道:“说起来我也怪臊的,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。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,听见说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,他才有心要改。”贾母道:“这又是什么原故呢?”薛姨妈把手绢子不住的檫眼泪,未曾说,又叹了一口气,道:“老太太还不知道呢,这如今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怄气。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,我们家里正闹呢。”贾母连忙接着问道:“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,要打发人看去,后来听见说好了,所以没着人去。依我,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。再者,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,过些时自然就好了。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,虽然年轻,比大人还强几倍。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,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。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,真是百里挑一的。不是我说句冒失话,那给人家做了媳妇儿,怎么叫公婆不疼,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。”宝玉头里已经听烦了,推故要走,及听见这话,又坐了呆呆的往下听。薛姨妈道:“不中用。他虽好,到底是女孩儿家。养了蟠儿这个糊涂孩子,真真叫我不放心,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,闹出事来。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,我还放点儿心。”宝玉听到这里,便接口道:“姨妈更不用悬心。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,都是有体面的,那里就闹出事来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依你这样说,我敢只不用操心了。”说话间,饭已吃完。宝玉先告辞了,晚间还要看书,便各自去了。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,只见琥珀走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,贾母便向凤姐儿道:“你快去罢,瞧瞧巧姐儿去罢。”凤姐听了,还不知何故,大家也怔了。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:“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子来回二奶奶,说巧姐身上不大好,请二奶奶忙着些过来才好呢。”贾母因说道:“你快去罢,姨太太也不是外人。”凤姐连忙答应,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。又见王夫人说道:“你先过去,我就去。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,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,屋里的猫儿狗儿,也叫他们留点神儿。尽着孩子贵气,偏有这些琐碎。”凤姐答应了,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。 这里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。贾母道:“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,只是心重些,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。要赌灵性儿,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;要赌宽厚待人里头,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、有尽让了。”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,便道:“老太太歇着罢。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,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。打那么同着姨太太看看巧姐儿。”贾母道:“正是。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,说给他们,也得点主意儿。”薛姨妈便告辞,同着王夫人出来,往凤姐院里去了。 却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,心里却也喜欢,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。说起方才的话来,便有新近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:“据我们看来,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。”贾政道:“那有进益,不过略懂得些罢咧,‘学问’两个字早得很呢。”詹光道:“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。不但王大兄这般说,就是我们看,宝二爷必定要高发的。”贾政笑道:“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。”那王尔调又道:“晚生还有一句话,不揣冒昧,和老世翁商议。”贾政道:“什么事?”王尔调陪笑道:“也是晚生的相与,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,说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,此时尚未受聘。他又没有儿子,家资巨万。但是要富贵双全的人家,女婿又要出众,才肯作亲。晚生来了两个月,瞧着宝二爷的人品学业,都是必要大成的。老世翁这样门楣,还有何说。若晚生过去,包管一说就成。”贾政道:“宝玉说亲却也是年纪了,并且老太太常说起。但只张大老爷素来尚未深悉。”詹光道:“王兄所提张家,晚生却也知道。况和大老爷那边是旧亲,老世翁一问便知。”贾政想了一回,道:“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。”詹光道:“老世翁原来不知,这张府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。”贾政听了,方知是邢夫人的亲戚。坐了一回,进来了,便要同王夫人说知,转问邢夫人去。谁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儿去了。那天已经掌灯时候,薛姨妈去了,王夫人才过来了。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,又问巧姐儿怎么了。王夫人道:“怕是惊风的光景。”贾政道:“不甚利害呀?”王夫人道:“看着是搐风的来头,只还没搐出来呢。”贾政听了,便不言语,各自安歇,一宿晚景不提。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,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,一面回贾母,一面问邢夫人。邢夫人道:“张家虽系老亲,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,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。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,却说起张家的事,说他家有个姑娘,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。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,十分娇养,也识得几个字,见不得大阵仗儿,常在房中不出来的。张大老爷又说,只有这一个女孩儿,不肯嫁出去,怕人家公婆严,姑娘受不得委屈,必要女婿过门赘在他家,给他料理些家事。”贾母听到这里,不等说完便道:“这断使不得。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,倒给人家当家去。”邢夫人道:“正是老太太这个话。”贾母因向王夫人道:“你回来告诉你老爷,就说我的话,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。”王夫人答应了。贾母便问:“你们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样?头里平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,我也要过去看看呢。”邢王二夫人道:“老太太虽疼他,他那里耽的住。”贾母道:“却也不止为他,我也要走动走动,活活筋骨儿。”说着,便吩咐:“你们吃饭去罢,回来同我过去。”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,各自去了。 一时吃了饭,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。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。贾母便问巧姐儿到底怎么样。凤姐儿道:“只怕是搐风的来头。”贾母道:“这么着还不请人赶着瞧!”凤姐道:“已经请去了。”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,只见奶子抱着,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,脸皮趣青,眉梢鼻翅微有动意。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,便出外间坐下。正说间,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:“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。”凤姐道:“替我回老爷,就说请大夫去了。一会儿开了方子,就过去回老爷。”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,向王夫人道:“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,省得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。”又问邢夫人道:“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?”邢夫人因又说:“论起那张家行事,也难和咱们作亲,太啬克,没的玷辱了宝玉。”凤姐听了这话,已知八九,便问道:“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?”邢夫人道:“可不是么。”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。凤姐笑道:“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,现放着天配的姻缘,何用别处去找。”贾母笑问道:“在那里?”凤姐道:“一个‘宝玉’,一个‘金锁’,老太太怎么忘了?”贾母笑了一笑,因说:“昨日你姑妈在这里,你为什么不提?”凤姐道:“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,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。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,怎么提这些个,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。”贾母笑了,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。贾母因道:“可是我背晦了。” 说着人回:“大夫来了。”贾母便坐在外间,邢王二夫人略避。那大夫同贾琏进来,给贾母请了安,方进房中。看了出来,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:“妞儿一半是内热,一半是惊风。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,还要用四神散才好,因病势来得不轻。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,要找真牛黄方用得。”贾母道了乏,那大夫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,去了。凤姐道:“人参家里常有,这牛黄倒怕未必有,外头买去,只是要真的才好。”王夫人道:“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。他家蟠儿是向与那些西客们做买卖,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。我叫人去问问。”正说话间,众姊妹都来瞧来了,坐了一回,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。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了下去,只听喀的一声,连药带痰都吐出来,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心。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:“二奶奶,牛黄有了。太太说了,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。”凤姐答应着接过来,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、冰片、朱砂,快熬起来。自己用戥子按方称了,搀在里面,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。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:“二姐姐,你们巧姐儿怎么了?妈叫我来瞧瞧他。”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,说:“好些了。你回去说,叫你们姨娘想着。”那贾环口里答应,只管各处瞧看。看了一回,便问凤姐儿道:“你这里听的说有牛黄,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,给我瞧瞧呢。”凤姐道:“你别在这里闹了,妞儿才好些。那牛黄都煎上了。”贾环听了,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时,岂知措手不及,沸的一声,铞子倒了,火已泼灭了一半。贾环见不是事,自觉没趣,连忙跑了。凤姐急的火星直爆,骂道:“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!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!从前你妈要想害我,如今又来害妞儿。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!”一面骂平儿不照应。正骂着,只见丫头来找贾环。凤姐道:“你去告诉赵姨娘,说他操心也太苦了。巧姐儿死定了,不用他惦着了!”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,那丫头摸不着头脑,便悄悄问平儿道:“二奶奶为什么生气?”平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说了一遍。丫头道:“怪不得他不敢回来,躲了别处去了。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。平姐姐,我替你收拾罢。”平儿说:“这倒不消。幸亏牛黄还有一点,如今配好了,你去罢。”丫头道:“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,也省得他天天说嘴。”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。赵姨娘气的叫:“快找环儿!”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,被丫头找了来。赵姨娘便骂道:“你这个下作种子!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,招的人家咒骂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,不用进去,你偏进去,又不就走,还要虎头上捉虱子。你看我回了老爷,打你不打!”这里赵姨娘正说着,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。未知何言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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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 : 曹雪芹
且说迎春归去之后,邢夫人像没有这事,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,却甚实伤感,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。只见宝玉走来请安,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,也不敢坐,只在旁边站着。王夫人叫他坐下,宝玉才捱上炕来,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。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,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,便道:“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?”宝玉道:“并不为什么,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,我实在替他受不得。虽不敢告诉老太太,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。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,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。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,向来不会和人拌嘴,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,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。”说着,几乎滴下泪来。王夫人道:“这也是没法儿的事。俗语说的,‘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’,叫我能怎么样呢。”宝玉道:“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: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,把二姐姐接回来,还叫他紫菱洲住着,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,一块儿顽,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。等他来接,咱们硬不叫他去。由他接一百回,咱们留一百回,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。这个岂不好呢!”王夫人听了,又好笑,又好恼,说道:“你又发了呆气了,混说的是什么!大凡做了女孩儿,终久是要出门子的,嫁到人家去,娘家那里顾得,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,碰得好就好,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。你难道没听见人说‘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’,那里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。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,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,各人有各人的脾气,新来乍到,自然要有些扭别的。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,生儿长女以后,那就好了。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,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。快去干你的去罢,不要在这里混说。”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,坐了一回,无精打彩的出来了。憋着一肚子闷气,无处可泄,走到园中,一径往潇湘馆来。 刚进了门,便放声大哭起来。黛玉正在梳洗才毕,见宝玉这个光景,倒吓了一跳,问:“是怎么了?和谁怄了气了?”连问几声。宝玉低着头,伏在桌子上,呜呜咽咽,哭的说不出话来。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,一会子问道:“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,还是我得罪了你呢?”宝玉摇手道:“都不是,都不是。”黛玉道:“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?”宝玉道:“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,活着真真没有趣儿!”黛玉听了这话,更觉惊讶,道:“这是什么话,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!”宝玉道:“也并不是我发疯,我告诉你,你也不能不伤心。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,你也都听见看见了。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,为什么要嫁?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!还记得咱们初结‘海棠社’的时候,大家吟诗做东道,那时候何等热闹。如今宝姐姐家去了,连香菱也不能过来,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,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,弄得这样光景。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,谁知太太不依,倒说我呆、混说,我又不敢言语。这不多几时,你瞧瞧,园中光景,已经大变了。若再过几年,又不知怎么样了。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。”黛玉听了这番言语,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,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,一言不发,叹了口气,便向里躺下去了。 紫鹃刚拿进茶来,见他两个这样,正在纳闷。只见袭人来了,进来看见宝玉,便道:“二爷在这里呢么,老太太那里叫呢。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。”黛玉听见是袭人,便欠身起来让坐。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。宝玉看见道:“妹妹,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,你也不用伤心。你要想我的话时,身子更要保重才好。你歇歇儿罢,老太太那边叫我,我看看去就来。”说着,往外走了。袭人悄问黛玉道:“你两个人又为什么?”黛玉道:“他为他二姐姐伤心;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,并不为什么。”袭人也不言语,忙跟了宝玉出来,各自散了。宝玉来到贾母那边,贾母却已经歇晌,只得回到怡红院。 到了午后,宝玉睡了中觉起来,甚觉无聊,随手拿了一本书看。袭人见他看书,忙去沏茶伺候。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《古乐府》,随手翻来,正看见曹孟德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一首,不觉刺心。因放下这一本,又拿一本看时,却是晋文,翻了几页,忽然把书掩上,托着腮,只管痴痴的坐着。袭人倒了茶来,见他这般光景便道:“你为什么又不看了?”宝玉也不答言,接过茶来喝了一口,便放下了。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,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。忽见宝玉站起来,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:“好一个‘放浪形骸之外’!”袭人听了,又好笑,又不敢问他,只得劝道:“你若不爱看这些书,不如还到园里逛逛,也省得闷出毛病来。”那宝玉只管口中答应,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。 一时走到沁芳亭,但见萧疏景像,人去房空。又来至蘅芜院,更是香草依然,门窗掩闭。转过藕香榭来,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,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。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。只听一个说道:“看他洑上来不洑上来。”好似李纹的语音。一个笑道:“好,下去了。我知道他不上来的。”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。一个又道:“是了,姐姐你别动,只管等着。他横竖上来。”一个又说:“上来了。”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。宝玉忍不住,拾了一块小砖头儿,往那水里一撂,咕咚一声,四个人都吓了一跳,惊讶道:“这是谁这么促狭?唬了我们一跳。”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,笑道:“你们好乐啊,怎么不叫我一声儿?”探春道:“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,必是二哥哥这样淘气。没什么说的,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。刚才一个鱼上来,刚刚儿的要钓着,叫你唬跑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们在这里顽竟不找我,我还要罚你们呢。”大家笑了一回。宝玉道:“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。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,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。咱们谁先钓?”探春便让李纹,李纹不肯。探春笑道:“这样就是我先钓。”回头向宝玉说道:“二哥哥,你再赶走了我的鱼,我可不依了。”宝玉道:“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顽,这会子你只管钓罢。”探春把丝绳抛下,没十来句话的工夫,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下去,探春把竿一挑,往地下一撩,却活迸的。侍书在满地上乱抓,两手捧着,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。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。李纹也把钓竿垂下,但觉丝儿一动,忙挑起来,却是个空钩子。又垂下去,半晌钩丝一动,又挑起来,还是空钩子。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,原来往里钩了。李纹笑道:“怪不得钓不着。”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,换上新虫子,上边贴好了苇片儿。垂下去一会儿,见苇片直沉下去,急忙提起来,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。李纹笑着道:“宝哥哥钓罢。”宝玉道:“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。”岫烟却不答言。只见李绮道:“宝哥哥先钓罢。”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。探春道:“不必尽着让了。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,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。”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,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。然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,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,探春才递与宝玉。宝玉道:“我是要做姜太公的。”便走下石矶,坐在池边钓起来,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,都躲到别处去了。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,那钓丝儿动也不动。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,宝玉把竿子一幌,又唬走了。急的宝玉道:“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,他偏性儿慢,这可怎么样呢。好鱼儿,快来罢!你也成全成全我呢。”说得四人都笑了。一言未了,只见钓丝微微一动。宝玉喜得满怀,用力往上一兜,把钓竿往石上一碰,折作两段,丝也振断了,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。众人越发笑起来。探春道:“再没见像你这样卤人。” 正说着,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:“二爷,老太太醒了,叫你快去呢。”五个人都唬了一跳。探春便问麝月道:“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?”麝月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,叫宝玉来问,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。”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,说道:“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。”探春道:“不知什么事,二哥哥你快去,有什么信儿,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。”说着,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。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,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。宝玉看见无事,才把心放下了一半。贾母见他进来,便问道:“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,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。那会子病里,你觉得是怎么样?”宝玉想了一回,道:“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,好好的站着,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,疼的眼睛前头漆黑,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,拿刀举棒的恶鬼。躺在炕上,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。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。到好的时候,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,那些鬼都跑着躲避,便不见了。我的头也不疼了,心上也就清楚了。”贾母告诉王夫人道:“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。”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,见了贾母,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,说道:“老祖宗要问我什么?”贾母道:“你前年害了邪病,你还记得怎么样?”凤姐儿笑道:“我也不很记得了。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,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,有什么,拿什么,见什么,杀什么。自己原觉很乏,只是不能住手。”贾母道:“好的时候还记得么?”凤姐道:“好的时候好像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,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。”贾母道:“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。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和才说的一样。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,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。倒是这个和尚道人,阿弥陀佛,才是救宝玉性命的,只是没有报答他。”凤姐道:“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?”贾母道:“你问你太太去,我懒待说。”王夫人道:“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,邪魔外道的。如今闹破了,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,要问死罪的了,前几天被人告发的。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,有一所房子卖与斜对过当铺里。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,潘三保还要加,当铺里那里还肯。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,因他常到当铺里去,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与他好的。他就使了个法儿,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,家翻宅乱起来。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,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,果然见效。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。岂知老佛爷有眼,应该败露了。这一天急要回去,掉了一个绢包儿。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,里头有许多纸人,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。正诧异着呢,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。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,身边一搜,搜出一个匣子,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,不穿衣服,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,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。立时送到锦衣府去,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。所以知会了营里,把他家中一抄,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,几匣子闹香。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,灯下有几个草人,有头上戴着脑箍的,有胸前穿着钉子的,有项上拴着锁子的。柜子里无数纸人儿,底下几篇小帐,上面记着某家验过,应找银若干。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。凤姐道:“咱们的病,一准是他。我记得咱们病后,那老妖精向赵姨娘处来过几次,要向赵姨娘讨银子,见了我,便脸上变貌变色,两眼黧鸡似的。我当初还猜疑了几遍,总不知什么原故。如今说起来,却原来都是有因的。但只我在这里当家,自然惹人恨怨,怪不得人治我。宝玉可和人有什么仇呢,忍得下这样毒手。”贾母道:“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,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老货已经问了罪,决不好叫他来对证。没有对证,赵姨娘那里肯认帐。事情又大,闹出来,外面也不雅,等他自作自受,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。”贾母道:“你这话说的也是,这样事,没有对证,也难作准。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,他们姐儿两个,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。罢了,过去的事,凤哥儿也不必提了。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。”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。凤姐赶忙笑道:“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!”王夫人也笑了。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。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:“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。”正说着,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:“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,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。”贾母道:“你去罢,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。”王夫人答应着,便留下凤姐儿伺候,自己退了出来。 回至房中,和贾政说了些闲话,把东西找了出来。贾政便问道:“迎儿已经回去了,他在孙家怎么样?”王夫人道:“迎丫头一肚子眼泪,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。”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。贾政叹道:“我原知不是对头,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,教我也没法。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还是新媳妇,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。”说着,嗤的一笑。贾政道:“笑什么?”王夫人道:“我笑宝玉,今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,说的都是些孩子话。”贾政道:“他说什么?”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。贾政也忍不住的笑,因又说道:“你提宝玉,我正想起一件事来。这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,也不是事。生女儿不得济,还是别人家的人;生儿若不济事,关系非浅。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,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,也是南边人。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,咱们城里的孩子,个个踢天弄井,鬼聪明倒是有的,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;胆子又大,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,一日哄哥儿似的,没的白耽误了。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,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。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,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孩子们,不至以颟顸了事。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,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老爷说的很是。自从老爷外任去了,他又常病,竟耽搁了好几年。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,也是好的。”贾政点头,又说些闲话,不题。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,梳洗已毕,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:“老爷叫二爷说话。”宝玉忙整理了衣服,来至贾政书房中,请了安站着。贾政道:“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?虽有几篇字,也算不得什么。我看你近来的光景,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,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。如今可大好了,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顽顽笑笑,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,把自己的正经事,总丢在脑袋后头。就是做得几句诗词,也并不怎么样,有什么稀罕处!比如应试选举,到底以文章为主,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。我可嘱咐你:自今日起,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,单要习学八股文章。限你一年,若毫无长进,你也不用念书了,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。”遂叫李贵来,说:“明儿一早,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,一齐拿过来我看看,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。”喝命宝玉:“去罢!明日起早来见我。”宝玉听了,半日竟无一言可答,因回到怡红院来。 袭人正在着急听信,见说取书,倒也欢喜。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与贾母,欲叫拦阻。贾母得信,便命人叫过宝玉来,告诉他说:“只管放心先去,别叫你老子生气。有什么难为你,有我呢。”宝玉没法,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:“明日早早叫我,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。”袭人等答应了,同麝月两个倒替着醒了一夜。 次日一早,袭人便叫醒宝玉,梳洗了,换了衣服,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,拿着书籍等物。袭人又催了两遍,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,先打听“老爷过来了没有?”书房中小厮答应:“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,里边说梳洗呢,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。”宝玉听了,心里稍稍安顿,连忙到贾政这边来。恰好贾政着人来叫,宝玉便跟着进去。贾政不免又嘱咐几句话,带了宝玉上了车,焙茗拿着书籍,一直到家塾中来。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:“老爷来了。”代儒站起身来,贾政早已走入,向代儒请了安。代儒拉着手问了好,又问:“老太太近日安么?”宝玉过来也请了安。贾政站着,请代儒坐了,然后坐下。贾政道:“我今日自己送他来,因要求托一番。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,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,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。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,虽懂得几句诗词,也是胡诌乱道的;就是好了,也不过是风云月露,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。”代儒道:“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,灵性也还去得,为什么不念书,只是心野贪顽。诗词一道,不是学不得的,只要发达了以后,再学还不迟呢。”贾政道:“原是如此。目今只求叫他读书、讲书、作文章。倘或不听教训,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,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。”说毕,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,然后说了些闲话,才辞了出去。代儒送至门首,说:“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。”贾政答应着,自己上车去了。 代儒回身进来,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,右边堆下两套旧书,薄薄儿的一本文章,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。代儒道:“宝玉,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,如今可大好了?”宝玉站起来道:“大好了。”代儒道:“如今论起来,你可也该用功了。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。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,打头儿理一遍。每日早起理书,饭后写字,晌午讲书,念几遍文章就是了。”宝玉答应了个“是”,回身坐下时,不免四面一看。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,又添了几个小学生,都是些粗俗异常的。忽然想起秦钟来,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,心上凄然不乐,却不敢作声,只是闷着看书。代儒告诉宝玉道:“今日头一天,早些放你家去罢。明日要讲书了。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,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,试试你近来的工课何如,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。”说得宝玉心中乱跳。欲知明日听解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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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 : 曹雪芹
却说冯紫英去后,贾政叫门上人来吩咐道:“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,知道是什么事?”门上的人道:“奴才曾问过,并没有什么喜庆事。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,都说是个名班。伯爷高兴,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,热闹热闹。大约不用送礼的。”说着,贾赦过来问道:“明儿二老爷去不去?”贾政道:“承他亲热,怎么好不去的。”说着,门上进来回道:“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,有堂派的事,必得早些去。”贾政道:“知道了。”说着,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,请了安,磕了头,旁边站着。贾政道:“你们是郝家庄的?”两个答应了一声。贾政也不往下问,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。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。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:“说你的。”那人说道:“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,原是明儿可到。谁知京外拿车,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。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,不是买卖车。他更不管这些。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,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,硬扯了两辆车去了。奴才所以先来回报,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。再者,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。爷还不知道呢,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,客商的东西全不顾,掀下来赶着就走。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,打的头破血出的。”贾琏听了,骂道:“这个还了得!”立刻写了一个帖儿,叫家人:“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,并车上东西。若少了一件,是不依的。快叫周瑞。”周瑞不在家。又叫旺儿,旺儿晌午出去了,还没有回来。贾琏道:“这些忘八羔子,一个都不在家!他们终年家吃粮不管事。”因吩咐小厮们:“快给我找去。”说着,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。不提。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。贾政告诉贾赦道:“我是衙门里有事,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,也不能去,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。”贾赦点头道:“也使得。”贾政遣人去叫宝玉,说“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。”宝玉喜欢的了不得,便换上衣服,带了焙茗、扫红、锄药三个小子出来,见了贾赦,请了安,上了车,来到临安伯府里。门上人回进去,一会子出来说:“老爷请。”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,只见宾客喧阗。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,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。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。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,一个牙笏,向上打了一个千儿,说道:“求各位老爷赏戏。”先从尊位点起,挨至贾赦,也点了一出。那人回头见了宝玉,便不向别处去,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:“求二爷赏两出。”宝玉一见那人,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,鲜润如出水芙蕖,飘扬似临风玉树。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蒋玉菡。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,也没有到自己那里。此时见了,又不好站起来,只得笑道:“你多早晚来的?”蒋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,笑道:“怎么二爷不知道么?”宝玉因众人在坐,也难说话,只得胡乱点了一出。蒋玉菡去了,便有几个议论道:“此人是谁?”有的说:“他向来是唱小旦的,如今不肯唱小旦,年纪也大了,就在府里掌班。头里也改过小生。他也攒了好几个钱,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,只是不肯放下本业,原旧领班。”有的说:“想必成了家了。”有的说:“亲还没有定。他倒拿定一个主意,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,不是混闹得的,不论尊卑贵贱,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。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。”宝玉暗忖度道:“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。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,也算是不辜负了。”那时开了戏,也有昆腔,也有高腔,也有弋腔梆子腔,做得热闹。 过了晌午,便摆开桌子吃酒。又看了一回,贾赦便欲起身。临安伯过来留道:“天色尚早,听见说蒋玉菡还有一出《占花魁》,他们顶好的首戏。”宝玉听了,巴不得贾赦不走。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。果然蒋玉菡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,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,做得极情尽致。以后对饮对唱,缠绵缱绻。宝玉这时不看花魁,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。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,口齿清楚,按腔落板,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。直等这出戏进场后,更知蒋玉菡极是情种,非寻常戏子可比。因想着《乐记》上说的是“情动于中,故形于声。声成文谓之音。”所以知声,知音,知乐,有许多讲究。声音之原,不可不察。诗词一道,但能传情,不能入骨,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。宝玉想出了神,忽见贾赦起身,主人不及相留。宝玉没法,只得跟了回来。到了家中,贾赦自回那边去了,宝玉来见贾政。 贾政才下衙门,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。贾琏道:“今儿门人拿帖儿去,知县不在家。他的门上说了:这是本官不知道的,并无牌票出去拿车,都是那些混帐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。既是老爷府里的,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,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,如有半点差迟,再行禀过本官,重重处治。此刻本官不在家,求这里老爷看破些,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。”贾政道:“既无官票,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?”贾琏道:“老爷不知,外头都是这样。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。”贾琏说完下来,宝玉上去见了。贾政问了几句,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。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,出来传唤,那起人多已伺候齐全。贾琏骂了一顿,叫大管家赖升:“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,你去查点查点。写一张谕帖,叫那些人知道:若有并未告假,私自出去,传唤不到,贻误公事的,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!”赖升连忙答应了几个“是”,出来吩咐了一回。家人各自留意。 过不几时,忽见有一个人头上载着毡帽,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,脚下穿着一双撒鞋,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。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他一番,便问他是那里来的。那人道:“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。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,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。”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,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:“你乏了,且坐坐,我们给你回就是了。”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,呈上来书。贾政拆书看时,上写着: 世交夙好,气谊素敦。遥仰襜帷,不胜依切。弟因菲材获谴,自分万死难偿,幸邀宽宥,待罪边隅,迄今门户凋零,家人星散。所有奴子包勇,向曾使用,虽无奇技,人尚悫实。倘使得备奔走,糊口有资,屋乌之爱,感佩无涯矣。专此奉达,余容再叙。不宣。贾政看完,笑道:“这里正因人多,甄家倒荐人来,又不好却的。”吩咐门上:“叫他见我。且留他住下,因材使用便了。”门上出去,带进人来。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,起来道:“家老爷请老爷安。”自己又打个千儿说:“包勇请老爷安。”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,便把他上下一瞧。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,肩背宽肥,浓眉爆眼,磕额长髯,气色粗黑,垂着手站着。便问道:“你是向来在甄家的,还是住过几年的?”包勇道:“小的向在甄家的。”贾政道:“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?”包勇道:“小的原不肯出来。只是家爷再四叫小的出来,说是别处你不肯去,这里老爷家里只当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,所以小的来的。”贾政道:“你们老爷不该有这事情,弄到这样的田地。”包勇道:“小的本不敢说,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,一味的真心待人,反倒招出事来。”贾政道:“真心是最好的了。”包勇道:“因为太真了,人人都不喜欢,讨人厌烦是有的。”贾政笑了一笑道:“既这样,皇天自然不负他的。”包勇还要说时,贾政又问道:“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?”包勇道:“是。”贾政道:“他还肯向上巴结么?”包勇道:“老爷若问我们哥儿,倒是一段奇事。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,也是一味的诚实。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顽,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,他只是不改。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,哥儿大病了一场,已经死了半日,把老爷几乎急死,装裹都预备了。幸喜后来好了,嘴里说道,走到一座牌楼那里,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,见了好些柜子,里头见了好些册子。又到屋里,见了无数女子,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,也有变做骷髅儿的。他吓急了,便哭喊起来。老爷知他醒过来了,连忙调治,渐渐的好了。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,他竟改了脾气了,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,惟有念书为事。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,他也全不动心。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。”贾政默然想了一回,道:“你去歇歇去罢。等这里用着你时,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。”包勇答应着退下来,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。不提。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,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,好像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,又不好明回,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。贾政叫上来问道:“你们有什么事,这么鬼鬼祟祟的?”门上的人回道:“奴才们不敢说。”贾政道:“有什么事不敢说的?”门上的人道:“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,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,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。”贾政道:“那里有这样的事,写的是什么?”门上的人道:“是水月庵里的腌脏话。”贾政道:“拿给我瞧。”门上的人道:“奴才本要揭下来,谁知他贴得结实,揭不下来,只得一面抄一面洗。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,就是那门上贴的话。奴才们不敢隐瞒。”说着呈上那帖儿。贾政接来看时,上面写着: 西贝草斤年纪轻,水月庵里管尼僧。 一个男人多少女,窝娼聚赌是陶情。 不肖子弟来办事,荣国府内出新闻。贾政看了,气得头昏目晕,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,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。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。 贾琏即忙赶至。贾政忙问道:“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,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?”贾琏道:“没有。一向都是芹儿在那里照管。”贾政道:“你知道芹儿照管得来照管不来?”贾琏道:“老爷既这么说,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。”贾政叹道:“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。”贾琏一看,道:“有这样事么。”正说着,只见贾蓉走来,拿着一封书子,写着“二老爷密启”。打开看时,也是无头榜一张,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。贾政道:“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,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。不许泄漏,只说里头传唤。”赖大领命去了。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,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,日间教他些经忏。以后元妃不用,也便习学得懒怠了。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,都也有个知觉了。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,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,便去招惹他们。那知芳官竟是真心,不能上手,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。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,长得都甚妖娆,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。闲时便学些丝弦,唱个曲儿。那时正当十月中旬,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,便想起法儿来,告诉众人道:“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,又只得在这里歇着。怪冷的,怎么样?我今儿带些果子酒,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?”那些女孩子都高兴,便摆起桌子,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,惟有芳官不来。贾芹喝了几杯,便说道要行令。沁香等道:“我们都不会,到不如搳拳罢。谁输了喝一杯,岂不爽快。”本庵的女尼道:“这天刚过晌午,混嚷混喝的不像。且先喝几盅,爱散的先散去,谁爱陪芹大爷的,回来晚上尽子喝去,我也不管。” 正说着,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:“快散了罢,府里赖大爷来了。”众女尼忙乱收拾,便叫贾芹躲开。贾芹因多喝了几杯,便道:“我是送月钱来的,怕什么!”话犹未完,已见赖大进来,见这般样子,心里大怒。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,只得含糊装笑道:“芹大爷也在这里呢么。”贾芹连忙站起来道:“赖大爷,你来作什么?”赖大说:“大爷在这里更好。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,宫里传呢。”贾芹等不知原故,还要细问。赖大说:“天已不早了,快快的好赶进城。”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,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赶进城。不题。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,气得衙门也不能上了,独坐在内书房叹气。贾琏也不敢走开。忽见门上的进来禀道:“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张老爷,因张老爷病了,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。”贾政正等赖大回来要办贾芹,此时又要该班,心里纳闷,也不言语。贾琏走上去说道:“赖大是饭后出去的,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,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。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,请老爷只管去。赖大来了,叫他押着,也别声张,等明儿老爷回来再发落。倘或芹儿来了,也不用说明,看他明儿见了老爷怎么样说。”贾政听来有理,只得上班去了。 贾琏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,一面走着,心里抱怨凤姐出的主意,欲要埋怨,因他病着,只得隐忍,慢慢的走着。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。先是平儿知道,即忙告诉凤姐。凤姐因那一夜不好,恹恹的总没精神,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。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,吓了一跳,忙问贴的是什么。平儿随口答应,不留神就错说了道:“没要紧,是馒头庵里的事情。”凤姐本是心虚,听见馒头庵的事情,这一唬直唬怔了,一句话没说出来,急火上攻,眼前发晕,咳嗽了一阵,哇的一声,吐出一口血来。平儿慌了,说道:“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,奶奶着什么急。”凤姐听是水月庵,才定了定神,说道:“呸,糊涂东西,到底是水月庵呢,是馒头庵?”平儿笑道:“是我头里错听了是馒头庵,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,是水月庵。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,说成馒头庵了。”凤姐道:“我就知道是水月庵,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。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,大约克扣了月钱。”平儿道:“我听着不像月钱的事,还有些腌脏话呢。”凤姐道:“我更不管那个。你二爷那里去了?”平儿说:“听见老爷生气,他不敢走开。我听见事情不好,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,不知太太们知道了么。但听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。且叫个人前头打听打听。奶奶现在病着,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。”正说着,只见贾琏进来。凤姐欲待问他,见贾琏一脸的怒气,暂且装作不知。贾琏饭没吃完,旺儿来说:“外头请爷呢,赖大回来了。”贾琏道:“芹儿来了没有?”旺儿道:“也来了。”贾琏便道:“你去告诉赖大,说老爷上班儿去了。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,明日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。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着我。”旺儿去了。 贾芹走进书房,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,不知说什么。看起这个样儿来,不像宫里要人。想着问人,又问不出来。正在心里疑惑,只见贾琏走出来。贾芹便请了安,垂手侍立,说道:“不知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么,叫侄儿好赶。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,便同着赖大来了。二叔想来是知道的。”贾琏道:“我知道什么!你才是明白的呢。”贾芹摸不着头脑儿,也不敢再问。贾琏道:“你干得好事,把老爷都气坏了。”贾芹道:“侄儿没有干什么。庵里月钱是月月给的,孩子们经忏是不忘记的。”贾琏见他不知,又是平素常在一处顽笑的,便叹口气道:“打嘴的东西,你各自去瞧瞧罢!”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那个揭帖来,扔与他瞧。贾芹拾来一看,吓的面如土色,说道:“这是谁干的!我并没得罪人,为什么这么坑我!我一月送钱去,只走一趟,并没有这些事。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,侄儿便死了。我母亲知道,更要打死。”说着,见没人在旁边,便跪下去说道:“好叔叔,救我一救儿罢!”说着,只管磕头,满眼泪流。贾琏想道:“老爷最恼这些,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,这场气也不小。闹出去也不好听,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。将来咱们的事多着呢。倒不如趁着老爷上班儿,和赖大商量着,若混过去,就可以没事了。现在没有对证。”想定主意,便说:“你别瞒我,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,你打谅我都不知道呢。若要完事,就是老爷打着问你,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。没脸的,起去罢!”叫人去唤赖大。 不多时,赖大来了。贾琏便与他商量。赖大说:“这芹大爷本来闹的不像了。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,他们正在那里喝酒呢。帖儿上的话是一定有的。”贾琏道:“芹儿你听,赖大还赖你不成。”贾芹此时红涨了脸,一句也不敢言语。还是贾琏拉着赖大,央他:“护庇护庇罢,只说是芹哥儿在家里找来的。你带了他去,只说没有见我。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,竟是叫了媒人来,领了去一卖完事。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。”赖大想来,闹也无益,且名声不好,就应了。贾琏叫贾芹:“跟了赖大爷去罢,听着他教你。你就跟着他。”说罢,贾芹又磕了一个头,跟着赖大出去。到了没人的地方儿,又给赖大磕头。赖大说:“我的小爷,你太闹的不像了。不知得罪了谁,闹出这个乱儿。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。”贾芹想了一想,忽然想起一个人来。未知是谁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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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,因叫进小厮问道:“你听见你大爷说,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?”小厮道:“小的也没听真切。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。”说着回头看了一看,见无人,才说道:“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,大爷也没心肠了,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。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,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。大爷找他去了,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。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,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,大爷就有了气了。后来蒋玉菡走了。第二天,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,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,叫那当槽儿的换酒,那当槽儿的来迟了,大爷就骂起来了。那个人不依,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。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,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。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,他就冒了血了,躺在地下,头里还骂,后头就不言语了。”薛姨妈道:“怎么也没人劝劝吗?”那小厮道:“这个没听见大爷说,小的不敢妄言。”薛姨妈道:“你先去歇歇罢。”小厮答应出来。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,托王夫人转求贾政。贾政问了前后,也只好含糊应了,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,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。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,叫小厮赶着去了。三日后果有回信。薛姨妈接着了,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,连忙过来看了。只见书上写道: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。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,请太太放心。独是这里的人很刁,尸亲见证都不依,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。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,幸找着一个好先生,许他银子,才讨个主意,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,弄人保出他来,许他银两,叫他撕掳。他若不依,便说张三是他打死,明推在异乡人身上,他吃不住,就好办了。我依着他,果然吴良出来。现在买嘱尸亲见证,又做了一张呈子。前日递的,今日批来,请看呈底便知。因又念呈底道: 具呈人某,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。窃生胞兄薛蟠,本籍南京,寄寓西京。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。去未数日,家奴送信回家,说遭人命。生即奔宪治,知兄误伤张姓,及至囹圄。据兄泣告,实与张姓素不相认,并无仇隙。偶因换酒角口,生兄将酒泼地,恰值张三低头拾物,一时失手,酒碗误碰囟门身死。蒙恩拘讯,兄惧受刑,承认斗殴致死。仰蒙宪天仁慈,知有冤抑,尚未定案。生兄在禁,具呈诉辩,有干例禁。生念手足,冒死代呈,伏乞宪慈恩准,提证质讯,开恩莫大。生等举家仰戴鸿仁,永永无既矣。激切上呈。批的是: 尸场检验,证据确凿。且并未用刑,尔兄自认斗杀,招供在案。今尔远来,并非目睹,何得捏词妄控。理应治罪,姑念为兄情切,且恕。不准。薛姨妈听到那里,说道:“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。这怎么好呢!”宝钗道:“二哥的书还没看完,后面还有呢。”因又念道:“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。”薛姨妈便问来人,因说道:“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,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,再送一分大礼,还可以复审,从轻定案。太太此时必得快办,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。” 薛姨妈听了,叫小厮自去,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,恳求贾政。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,不肯提及银物。薛姨妈恐不中用,求凤姐与贾琏说了,花上几千银子,才把知县买通。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。然后知县挂牌坐堂,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,监里提出薛蟠。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。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,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。张王氏哭禀道:“小的的男人是张大,南乡里住,十八年前死了。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,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,今年二十三岁,还没有娶女人呢。为小人家里穷,没得养活,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。那一天晌午,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,说‘你儿子叫人打死了。’我的青天老爷,小的就唬死了。跑到那里,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,问他话也说不出来,不多一会儿就死了。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。”众衙役吆喝一声。张王氏便磕头道:“求青天老爷伸冤,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。”知县便叫下去,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:“那张三是你店内佣工的么?”那李二回道:“不是佣工,是做当槽儿的。”知县道:“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,你亲眼见的么。”李二说道:“小的在柜上,听见说客房里要酒。不多一回,便听见说‘不好了,打伤了。’小的跑进去,只见张三躺在地下,也不能言语。小的便喊禀地保,一面报他母亲去了。他们到底怎样打的,实在不知道,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。”知县喝道:“初审口供,你是亲见的,怎么如今说没有见?”李二道:“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。”衙役又吆喝了一声。知县便叫吴良问道:“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?薛蟠怎么打的,据实供来。”吴良说:“小的那日在家,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。他嫌酒不好要换,张三不肯。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,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。这是亲眼见的。”知县道:“胡说。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,你说你亲眼见的,怎么今日的供不对?掌嘴。”衙役答应着要打,吴良求着说:“薛蟠实没有与张三打架,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。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。”知县叫提薛蟠,问道:“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?毕竟是如何死的,实供上来。”薛蟠道:“求太老爷开恩,小的实没有打他。为他不肯换酒,故拿酒泼他,不想一时失手,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。小的即忙掩他的血,那里知道再掩不住,血淌多了,过一回就死了。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,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。只求太爷开恩。”知县便喝道:“好个糊涂东西!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,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,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。”知县假作声势,要打要夹,薛蟠一口咬定。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。仵作禀报说:“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,惟囟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,深五分,皮开,囟门骨脆裂破三分。实系磕碰伤。”知县查对尸格相符,早知书吏改轻,也不驳诘,胡乱便叫画供。张王氏哭喊道:“青天老爷!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,怎么今日都没有了?”知县道:“这妇人胡说,现有尸格,你不知道么。”叫尸叔张二便问道:“你侄儿身死,你知道有几处伤?”张二忙供道:“脑袋上一伤。”知县道:“可又来。”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,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,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,不为斗殴。只依误伤吩咐画供。将薛蟠监禁候详,余令原保领出,退堂。张王氏哭着乱嚷,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。张二也劝张王氏道:“实在误伤,怎么赖人。现在太老爷断明,不要胡闹了。”薛蝌在外打听明白,心内喜欢,便差人回家送信。等批详回来,便好打点赎罪,且住着等信。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,有个贵妃薨了,皇上辍朝三日。这里离陵寝不远,知县办差垫道,一时料着不得闲,住在这里无益,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,“我回家去,过几日再来。”薛蟠也怕母亲痛苦,带信说:“我无事,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,便可回家了。只是不要可惜银钱。”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,一径回家,见了薛姨妈,陈说知县怎样徇情,怎样审断,终定了误伤,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,一准赎罪,便没事了。薛姨妈听说,暂且放心,说:“正盼你来家中照应。贾府里本该谢去,况且周贵妃薨了,他们天天进去,家里空落落的。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,只是咱们家又没人。你这来的正好。”薛蝌道:“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,这么才赶回来的。我们元妃好好儿的,怎么说死了?”薛姨妈道:“上年原病过一次,也就好了。这回又没听见元妃有什么病。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,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。众人都不放心,直至打听起来,又没有什么事。到了大前儿晚上,老太太亲口说是‘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?’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,总不信。老太太又说:‘你们不信,元妃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,须要退步抽身。’众人都说:‘谁不想到?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。’所以也不当件事。恰好第二天早起,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,宣各诰命进去请安。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,赶着进去。他们还没有出来,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。你想外头的讹言,家里的疑心,恰碰在一处,可奇不奇!”宝钗道:“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,便在家里的,一听见‘娘娘’两个字,也就都忙了,过后才明白。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,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。我说:‘你们那里拿得定呢?’他说道:‘前几年正月,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,说是很准。那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,送出去叫他推算。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,不然真是个贵人,也不能在这府中。老爷和众人说,不管他错不错,照八字算去。那先生便说,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,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,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,也不见什么好。这日子是乙卯,初春木旺,虽是比肩,那里知道愈比愈好,就像那个好木料,愈经斫削,才成大器。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,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,这叫作飞天禄马格。又说什么日禄归时,贵重的很,天月二德坐本命,贵受椒房之宠。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,定是一位主子娘娘。这不是算准了么!我们还记得说,可惜荣华不久,只怕遇着寅年卯月,这就是比而又比,劫而又劫,譬如好木,太要做玲珑剔透,本质就不坚了。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,只管瞎忙。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,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。”宝钗尚未说完,薛蝌急道:“且不要管人家的事,既有这样个神仙算命的,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,遭这么横祸,快开八字与我给他算去,看有妨碍么。”宝钗道:“他是外省来的,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。” 说着,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。到了那里,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,便问道:“大爷的事怎么样了?”薛姨妈道:“等详上司才定,看来也到不了死罪了。”这才大家放心。探春便道:“昨晚太太想着说,上回家里有事,全仗姨太太照应,如今自己有事,也难提了。心里只是不放心。”薛姨妈道:“我在家里也是难过。只是你大哥遭了事,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,家里你姐姐一个人,中什么用?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,所以不能脱身过来。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事,不得了结案件,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,我才得过来看看。”李纨便道:“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。”薛姨妈点头道:“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,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。”惜春道:“姨妈要惦着,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?”薛姨妈笑着说道:“使不得。”惜春道:“怎么使不得?他先怎么住着来呢?”李纨道:“你不懂的,人家家里如今有事,怎么来呢。”惜春也信以为实,不便再问。 正说着,贾母等回来。见了薛姨妈,也顾不得问好,便问薛蟠的事。薛姨妈细述了一遍。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,当着众人不问,心里打量是“他既回了京,怎么不来瞧我?”又见宝钗也不过来,不知是怎么个原故。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,恰好黛玉也来请安。宝玉稍觉心里喜欢,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,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。大家散了,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。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,换了衣服,忽然想起蒋玉菡给的汗巾,便向袭人道:“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?”袭人道:“我搁着呢。问他做什么?”宝玉道:“我白问问。”袭人道:“你没有听见,薛大爷相与这些混帐人,所以闹到人命关天。你还提那些作什么?有这样白操心,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,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。”宝玉道:“我并不闹什么,偶然想起,有也罢,没也罢,我白问一声,你们就有这些话。”袭人笑道:“并不是我多话。一个人知书达理,就该往上巴结才是。就是心爱的人来了,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。”宝玉被袭人一提,便说:“了不得,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,看见人多,没有与林妹妹说话。他也不曾理我,散的时候他先走了,此时必在屋里。我去就来。”说着就走。袭人道:“快些回来罢,这都是我提头儿,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。” 宝玉也不答言,低着头,一径走到潇湘馆来。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。宝玉走到跟前,笑说道:“妹妹早回来了。”黛玉也笑道:“你不理我,我还在那里做什么!”宝玉一面笑说:“他们人多说话,我插不下嘴去,所以没有和你说话。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。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,有的像“芍”字,有的像“茫”字,也有一个“大”字旁边“九”字加上一勾,中间又添个“五”字,也有上头“五”字“六”字又添一个“木”字,底下又是一个“五”字,看着又奇怪,又纳闷,便说:“妹妹近日愈发进了,看起天书来了。”黛玉嗤的一声笑道:“好个念书的人,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。”宝玉道:“琴谱怎么不知道,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。妹妹你认得么?”黛玉道:“不认得瞧他做什么?”宝玉道:“我不信,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。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,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,老爷烦他抚了一曲。他取下琴来说,都使不得,还说:‘老先生若高兴,改日携琴来请教。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,他便不来了。怎么你有本事藏着?”黛玉道:“我何尝真会呢。前日身上略觉舒服,在大书架上翻书,看有一套琴谱,甚有雅趣,上头讲的琴理甚通,手法说的也明白,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。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,也曾学过,只是不弄了,就没有了。这果真是‘三日不弹,手生荆棘。’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,只有操名。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,才有意思。究竟怎么弹得好,实在也难。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;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,一操便知其为文王;高山流水,得遇知音。”说到这里,眼皮儿微微一动,慢慢的低下头去。宝玉正听得高兴,便道:“好妹妹,你才说的实在有趣,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,你教我几个呢。”黛玉道:“不用教的,一说便可以知道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是个糊涂人,得教我那个‘大’字加一勾,中间一个‘五’字的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‘大’字‘九’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,这一勾加‘五’字是右手钩五弦。并不是一个字,乃是一声,是极容易的。还有吟、揉、绰、注、撞、走、飞、推等法,是讲究手法的。”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:“好妹妹,你既明琴理,我们何不学起来。”黛玉道:“琴者,禁也。古人制下,原以治身,涵养性情,抑其淫荡,去其奢侈。若要抚琴,必择静室高斋,或在层楼的上头,在林石的里面,或是山巅上,或是水涯上。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,风清月朗,焚香静坐,心不外想,气血和平,才能与神合灵,与道合妙。所以古人说‘知音难遇’。若无知音,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,苍松怪石,野猿老鹤,抚弄一番,以寄兴趣,方为不负了这琴。还有一层,又要指法好,取音好。若必要抚琴,先须衣冠整齐,或鹤氅,或深衣,要如古人的像表,那才能称圣人之器,然后盥了手,焚上香,方才将身就在榻边,把琴放在案上,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,对着自己的当心,两手方从容抬起,这才心身俱正。还要知道轻重疾徐,卷舒自若,体态尊重方好。”宝玉道:“我们学着顽,若这么讲究起来,那就难了。” 两个人正说着,只见紫鹃进来,看见宝玉笑说道:“宝二爷,今日这样高兴。”宝玉笑道:“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,所以越听越爱听。”紫鹃道:“不是这个高兴,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。”宝玉道:“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,我怕闹的他烦。再者我又上学,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。”紫鹃不等说完,便道:“姑娘也是才好,二爷既这么说,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,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可是我只顾爱听,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说这些倒也开心,也没有什么劳神的。只是怕我只管说,你只管不懂呢。”宝玉道:“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。”说着,便站起来道:“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。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,叫他们都学起来,让我听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也太受用了。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,你不懂,可不是对--“黛玉说到那里,想起心上的事,便缩住口,不肯往下说了。宝玉便笑道:“只要你们能弹,我便爱听,也不管牛不牛的了。”黛玉红了脸一笑,紫鹃雪雁也都笑了。 于是走出门来,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:“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,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顽他,叫给二爷一盆,林姑娘一盆。”黛玉看时,却有几枝双朵儿的,心中忽然一动,也不知是喜是悲,便呆呆的呆看。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,便说:“妹妹有了兰花,就可以做《猗兰操》了。”黛玉听了,心里反不舒服。回到房中,看着花,想到“草木当春,花鲜叶茂,想我年纪尚小,便像三秋蒲柳。若是果能随愿,或者渐渐的好来,不然,只恐似那花柳残春,怎禁得风催雨送。”想到那里,不禁又滴下泪来。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,却想不出原故来。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,如今好好的看花,怎么又伤起心来。正愁着没法儿解,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。未知何事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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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,便说:“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”,未从开口,先自笑了,因说道:“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里的笑话儿?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。”贾母道:“怎么了?”凤姐拿手比着道:“一个这么坐着,一个这么站着。一个这么扭过去,一个这么转过来。一个又……”说到这里,贾母已经大笑起来,说道:“你好生说罢,倒不是他们两口儿,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。”薛姨妈也笑道:“你往下直说罢,不用比了。”凤姐才说道:“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,我看见好几个人笑。我只道是谁,巴着窗户眼儿一瞧,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,宝兄弟站在地下。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,口口声声只叫:‘宝姐姐,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?你这么说一句话,我的病包管全好。’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。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,上前又拉宝妹妹的衣服。宝妹妹急得一扯,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,索性一扑,扑在宝妹妹身上了。宝妹妹急得红了脸,说道:‘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。’“说到这里,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。凤姐又道:“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:‘亏了跌了这一交,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。’”薛姨妈笑道:“这是宝丫头古怪。这有什么的,既作了两口儿,说说笑笑的怕什么。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这是怎么说呢,我饶说笑话给姑妈解闷儿,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。”贾母也笑道:“要这么着才好。夫妻固然要和气,也得有个分寸儿。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。只是我愁着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,这么说起来,比头里竟明白多了。你再说说,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?”凤姐道:“明儿宝玉圆了房,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,那时侯不更是笑话儿了么。”贾母笑道:“猴儿,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妹妹,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,怎么臊起皮来了。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,你不用太高兴了,你林妹妹恨你,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,隄防他拉着你不依。”凤姐笑道:“他倒不怨我。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宝玉呢。”贾母薛姨妈听着,还道是顽话儿,也不理会,便道:“你别胡拉扯了。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。”凤姐去了,择了吉日,重新摆酒唱戏请亲友。这不在话下。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复原,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,谈论起来,宝玉所有眼前常见的尚可记忆,若论灵机,大不似从前活变了,连他自己也不解,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,所以如此。倒是袭人时常说他:“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都忘了?那些旧毛病忘了才好,为什么你的脾气还觉照旧,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?”宝玉听了并不生气,反是嘻嘻的笑。有时宝玉顺性胡闹,多亏宝钗劝说,诸事略觉收敛些。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,惟知悉心伏侍。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,各人心服,无不安静。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,时常要到园里去逛。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,二则恐他睹景伤情,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,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,不免勾起旧病来,所以也不使他去。况且亲戚姊妹们,薛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;史湘云因史侯回京,也接了家去了,又有了出嫁的日子,所以不大常来,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,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,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,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,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,就是有时过来,也只和宝钗说话,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;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;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,即同着李婶娘过来,亦不过到太太们与姐妹们处请安问好,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: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、探春、惜春了。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,为着元妃薨后,家中事情接二连三,也无暇及此。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,园里尚可住得,等到秋天再挪。此是后话,暂且不提。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,晓行夜宿,一日到了本省,见过上司,即到任拜印受事,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。贾政向来作京官,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,就是外任,原是学差,也无关于吏治上。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,虽也听见别人讲究,却未尝身亲其事。只有一心做好官,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,并谕以一经查出,必定详参揭报。初到之时,果然胥吏畏惧,便百计钻营,偏遇贾政这般古执。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,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,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,做衣裳装体面,心里想着,到了任,银钱是容易的了。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,认真要查办起来,州县馈送一概不受。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:“我们再挨半个月,衣服也要当完了。债又逼起来,那可怎么样好呢。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,只是不能到手。”那些长随也道:“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。我们才冤,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,来了一个多月,连半个钱也没见过。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。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。”次日果然聚齐,都来告假。贾政不知就里,便说:“要来也是你们,要去也是你们。既嫌这里不好,就都请便。”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。 只剩下些家人,又商议道:“他们可去的去了,我们去不了的,到底想个法儿才好。”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,便说:“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,着什么忙!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,不犯给他出头。如今都饿跑了,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,少不得本主儿依我。只是要你们齐心,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,若不随我,我也不管了,横竖拚得过你们。”众人都说:“好十爷,你还主儿信得过。若你不管,我们实在是死症了。”李十儿道:“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,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。窝儿里反起来,大家没意思。”众人道:“你万安,没有的事。就没有多少,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。” 正说着,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。李十儿坐在椅子上,跷着一只腿,挺着腰说道:“找他做什么?”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:“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,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,知道不好说话,到了这时侯都没有开仓。若是过了漕,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。”李十儿道:“你别混说。老爷是有根蒂的,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。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,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。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?”书办道:“原为打听催文的事,没有别的。”李十儿道:“越发胡说,方才我说催文,你就信嘴胡诌。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,我叫本官打了你,退你。”书办道:“我在衙门内已经三代了。外头也有些体面,家里还过得,就规规矩矩伺侯本官升了还能够,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。”说着,回了一声“二太爷,我走了。”李十儿便站起,堆着笑说:“这么不禁顽,几句话就脸急了。”书办道:“不是我脸急,若再说什么,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。”李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:“你贵姓啊?”书办道:“不敢,我姓詹,单名是个‘会’字,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。”李十儿道:“詹先生,我是久闻你的名的。我们兄弟们是一样的,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。”书办也说:“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,把我一诈就吓毛了。”大家笑着走开。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,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,被贾政痛骂了一顿。 隔一天拜客,里头吩咐伺侯,外头答应了。停了一会子,打点已经三下了,大堂上没有人接鼓。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。贾政踱出暖阁,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。贾政也不查问,在墀下上了轿,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。来齐了,抬出衙门,那个炮只响得一声,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,一个吹号筒。贾政便也生气说:“往常还好,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。”抬头看那执事,却是搀前落后。勉强拜客回来,便传误班的要打,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,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,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。贾政生气,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。隔一天,管厨房的上来要钱,贾政带来银两付了。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,比在京的时侯倒不便了好些。无奈,便唤李十儿问道:“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?你也管管。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,藩库俸银尚早,该打发京里取去。”李十儿禀道:“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,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,叫奴才也没法儿。老爷说家里取银子,取多少?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,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,我们到底送多少呢?”贾政道:“为什么不早说?”李十儿说:“老爷最圣明的。我们新来乍到,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,谁肯送信。巴不得老爷不去,便好想老爷的美缺。”贾政道:“胡说,我这官是皇上放的,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!”李十儿笑着回道:“老爷说的也不错。京里离这里很远,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。他说好便好,说不好便吃不住。到得明白,已经迟了。就是老太太、太太们,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。”贾政听了这话,也自然心里明白,道:“我正要问你,为什么都说起来?”李十儿回说:“奴才本不敢说。老爷既问到这里,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,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。”贾政道:“只要说得在理。”李十儿说道:“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,那个不想发财?俱要养家活口。自从老爷到了任,并没见为国家出力,倒先有了口碑载道。”贾政道:“民间有什么话?”李十儿道:“百姓说,凡有新到任的老爷,告示出得愈利害,愈是想钱的法儿。州县害怕了,好多多的送银子。收粮的时侯,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,明是不敢要钱,这一留难叨蹬,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,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,反说不谙民情。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,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,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。”贾政听到这话,道:“胡说,我就不识时务吗?若是上和下睦,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。”李十儿回说道:“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,才这么说。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,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侯,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,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。”贾政道:“依你怎么做才好?”李十儿道:“也没有别的。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,里头的照应,老太太的硬朗,为顾着自己就是了。不然到不了一年,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,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,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,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。倘遇著一两件为难的事,谁肯帮着老爷?那时办也办不清,悔也悔不及。”贾政道:“据你一说,是叫我做贪官吗?送了命还不要紧,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?”李十儿回禀道:“老爷极圣明的人,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?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,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,如今名在那里!现有几位亲戚,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,如今升的升,迁的迁。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。老爷要知道,民也要顾,官也要顾。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,外头这些差使谁办。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,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,关碍不着老爷的。奴才跟主儿一场,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。”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,说得心无主见,道:“我是要保性命的,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。”说着,便踱了进去。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,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,反觉得事事周到,件件随心。所以贾政不但不疑,反多相信。便有几处揭报,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,也不查察。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,见得如此,得便用言规谏,无奈贾政不信,也有辞去的,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。于是漕务事毕,尚无陨越。 一日,贾政无事,在书房中看书。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,外面官封上开着:“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,飞递江西粮道衙门。”贾政拆封看时,只见上写道: 金陵契好,桑梓情深。昨岁供职来都,窃喜常依座右。仰蒙雅爱,许结朱陈,至今佩德勿谖。只因调任海疆,未敢造次奉求,衷怀歉仄,自叹无缘。今幸棨戟遥临,快慰平生之愿。正申燕贺,先蒙翰教,边帐光生,武夫额手。虽隔重洋,尚叨樾荫。想蒙不弃卑寒,希望茑萝之附。小儿已承青盼,淑媛素仰芳仪。如蒙践诺,即遣冰 人。途路虽遥,一水可通。不敢云百辆之迎,敬备仙舟以俟。兹修寸幅,恭贺升祺,并求金允。临颖不胜待命之至。世弟周琼顿首。贾政看了,心想:“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。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,又是同乡的人,素来相好,又见那孩子长得好,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。因未说定,也没有与他们说起。后来他调了海疆,大家也不说了。不料我今升任至此,他写书来问。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,与探春到也相配。但是我并未带家眷,只可写字与他商议。”正在踌躇,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,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。贾政只得收拾上省,侯节度派委。 一日在公馆闲坐,见桌上堆着一堆字纸,贾政一一看去,见刑部一本:“为报明事,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--”贾政便吃惊道:“了不得,已经提本了!”随用心看下去,是“薛蟠殴伤张三身死,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。”贾政一拍桌道:“完了!”只得又看;底下是: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:缘薛蟠籍隶金陵,行过太平县,在李家店歇宿,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,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,令当槽张三取酒。因酒不甘,薛蟠令换好酒。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。薛蟠因伊倔强,将酒照脸泼去,不期去势甚猛,恰值张三低头拾箸,一时失手,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,皮破血出,逾时殒命。李店主趋救不及,随向张三之母告知。伊母张王氏往看,见已身死,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。前署县诣验,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,漏报填格,详府审转。看得薛蟠实系泼酒失手,掷碗误伤张三身死,将薛蟠照过失杀人,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。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,且查《斗杀律》注云:“相争为斗,相打为殴。必实无争斗情形,邂逅身死,方可以过失杀定拟。”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,妥拟具题。今据该节度疏称: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,醉后拉着张三右手,先殴腰眼一拳。张三被殴回骂,薛蟠将碗掷出,致伤囟门深重,骨碎脑破,立时殒命。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,自应以薛蟠拟抵。将薛蟠依《斗杀律》拟绞监侯,吴良拟以杖徒。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……以下注着“此稿未完”。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,若请旨革审起来,牵连着自己,好不放心。即将下一本开看,偏又不是。只好翻来复去将报看完,终没有接这一本的。心中狐疑不定,更加害怕起来。 正在纳闷,只见李十儿进来:“请老爷到官厅伺侯去,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。”贾政只是发怔,没有听见。李十儿又请了一遍。贾政道:“这便怎么处?”李十儿道:“老爷有什么心事?”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。李十儿道:“老爷放心。若是部里这么办了,还算便宜薛大爷呢。奴才在京的时侯听见,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,都喝醉了生事,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。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,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。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。如今就是闹破了,也是官官相护的,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,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呢。老爷不用想,等奴才再打听罢。不要误了上司的事。”贾政道:“你们那里知道,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,把这个官都丢了,还不知道有罪没有呢。”李十儿道:“如今想他也无益,外头伺侯着好半天了,请老爷就去罢。”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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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,连忙问秋纹道:“老爷叫我作什么?”秋纹笑道:“没有叫,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,我怕你不来,才哄你的。”宝玉听了才把心放下,因说:“你们请我也罢了,何苦来唬我。”说着,回到怡红院内。袭人便问道:“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?”宝玉道:“在林姑娘那边,说起薛姨妈宝姐姐的事来,便坐住了。”袭人又问道:“说些什么?”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。袭人道:“你们再没个计较,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,或讲究些诗句,也是好的,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。又不是和尚。”宝玉道:“你不知道,我们有我们的禅机,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。”袭人笑道:“你们参禅参翻了,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。”宝玉道:“头里我也年纪小,他也孩子气,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,他就恼了。如今我也留神,他也没有恼的了。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,我又念书,偶然到一处,好像生疏了似的。”袭人道:“原该这么着才是。都长了几岁年纪了,怎么好意思还像小孩子时候的样子。”宝玉点头道:“我也知道。如今且不用说那个。我问你,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?”袭人道:“没有说什么。”宝玉道:“必是老太太忘了。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,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,要办消寒会,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。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,这会子没有信儿,明儿可是去不去呢?若去了呢,白白的告了假;若不去,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。”袭人道:“据我说,你竟是去的是。才念的好些儿了,又想歇着。依我说也该上紧些才好。昨儿听见太太说,兰哥儿念书真好,他打学房里回来,还各自念书作文章,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。你比他大多了,又是叔叔,倘或赶不上他,又叫老太太生气。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。”麝月道:“这样冷天,已经告了假又去,倒叫学房里说: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,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。依我说落得歇一天。就是老太太忘记了,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,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。”袭人道:“都是你起头儿,二爷更不肯去了。”麝月道:“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,比不得你要好名儿,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!”袭人啐道:“小蹄子,人家说正经话,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。”麝月道:“我倒不是混拉扯,我是为你。”袭人道:“为我什么?”麝月道:“二爷上学去了,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,巴不得二爷早一刻儿回来,就有说有笑的了。这会儿又假撇清,何苦呢!我都看见了。” 袭人正要骂他,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:“老太太说了,叫二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。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,只怕姑娘们都来,家里的史姑娘、邢姑娘、李姑娘们都请了,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。”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:“可不是,老太太最高兴的,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。”袭人也便不言语了。那丫头回去。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,巴不得顽这一天。又听见薛姨妈过来,想着“宝姐姐自然也来”。心里喜欢,便说:“快睡罢,明日早些起来。”于是一夜无话。 到了次日,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,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,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,贾政也没言语,便慢慢退出来,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。见众人都没来,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,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,给老太太请了安,说:“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,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。妈妈回来就来。”贾母笑道:“好孩子,我一早就起来了,等他们总不来,只有你二叔叔来了。”那奶妈子便说:“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。”宝玉也问了一声“妞妞好?”巧姐儿道:“我昨夜听见我妈妈说,要请二叔叔去说话。”宝玉道:“说什么呢?”巧姐儿道:“我妈妈说,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,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。我说都认得,我认给妈妈瞧。妈妈说我瞎认,不信,说我一天尽子顽,那里认得。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,就是那《女孝经》也是容易念的。妈妈说我哄他,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。”贾母听了,笑道:“好孩子,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,所以说你哄他。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,他就信了。”宝玉道:“你认了多少字了?”巧姐儿道:“认了三千多字,念了一本《女孝经》,半个月头里又上了《列女传》。”宝玉道:“你念了懂得吗?你要不懂,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。”贾母道:“做叔叔的也该讲究给侄女听听。”宝玉道:“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,想来是知道的。那姜后脱簪待罪,齐国的无盐虽丑,能安邦定国,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。若说有才的,是曹大姑、班婕妤、蔡文姬、谢道韫诸人。孟光的荆钗布裙,鲍宣妻的提瓮出汲,陶侃母的截发留宾,还有画荻教子的,这是不厌贫的。那苦的里头,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,苏蕙的回文感主。那孝的是更多了,木兰代父从军,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,我也说不得许多。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,是魏国的故事。那守节的更多了,只好慢慢的讲。若是那些艳的,王嫱、西子、樊素、小蛮、绛仙等。妒的是秃妾发、怨洛神等类,也少。文君、红拂是女中的……”贾母听到这里,说:“够了,不用说了。你讲的太多,他那里还记得呢。”巧姐儿道:“二叔叔才说的,也有念过的,也有没念过的。念过的二叔叔一讲,我更知道了好些。”宝玉道:“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了,不用再理。明儿我还上学去呢。”巧姐儿道:“我还听见我妈妈昨儿说,我们家的小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,我妈妈要了来,还没有补上人呢。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,不知二叔叔要不要。”宝玉听了更喜欢,笑着道:“你听你妈妈的话!要补谁就补谁罢咧,又问什么要不要呢。”因又向贾母笑道:“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,又有这个聪明儿,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,又比他认的字。”贾母道:“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,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。”巧姐儿道:“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,什么扎花儿咧、拉锁子,我虽弄不好,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。”贾母道:“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,但只到底知道些,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。”巧姐儿答应着“是”,还要宝玉解说《列女传》,见宝玉呆呆的,也不敢再说。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?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,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,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,大凡有些姿色的,都不敢挑。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,五儿跟着他妈给晴雯送东西去,见了一面,更觉娇娜妩媚。今日亏得凤姐想着,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,竟是喜出望外了。所以呆呆的想他。 贾母等着那些人,见这时候还不来,又叫丫头去请。回来李纨同着他妹子,探春、惜春、史湘云、黛玉都来了,大家请了贾母的安。众人厮见。独有薛姨妈未到,贾母又叫请去。果然姨妈带着宝琴过来。宝玉请了安,问了好。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。黛玉便问起“宝姐姐为何不来?”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。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坐,所以不来。宝玉虽见宝钗不来,心中纳闷,因黛玉来了,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。不多时,邢王二夫人也来了。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,自己不好落后,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,说是正要过来,因身上发热,过一回儿就来。贾母道:“既是身上不好,不来也罢。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。”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儿,就在贾母榻前一溜摆下两桌,大家序次坐下。吃了饭,依旧围炉闲谈,不须多赘。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?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,不好意思;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:“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,还说并没有到上头,只到奶奶这里来。”凤姐听了纳闷,不知又是什么事,便叫那人进来,问:“姑娘在家好?”那人道:“有什么好的,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,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。”凤姐道:“司棋已经出去了,为什么来求我?”那人道:“自从司棋出去,终日啼哭。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,他母亲见了,恨得什么似的,说他害了司棋,一把拉住要打。那小子不敢言语。谁知司棋听见了,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道:‘我是为他出来的,我也恨他没良心。如今他来了,妈要打他,不如勒死了我。’他母亲骂他:‘不害臊的东西,你心里要怎么样?’司棋说道:‘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。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,我就是他的人了,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。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,一身作事一身当,为什么要逃。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,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。妈要给我配人,我原拼着一死的。今儿他来了,妈问他怎么样。若是他不改心,我在妈跟前磕了头,只当是我死了,他到那里,我跟到那里,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。’他妈气得了不得,便哭着骂着说:‘你是我的女儿,我偏不给他,你敢怎么着。’那知道那司棋这东西糊涂,便一头撞在墙上,把脑袋撞破,鲜血直流,竟死了。他妈哭着救不过来,便要叫那小子偿命。他表兄说道:‘你们不用着急。我在外头原发了财,因想着他才回来的,心也算是真了。你们若不信,只管瞧。’说着,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。他妈妈看见了便心软了,说:‘你既有心,为什么总不言语?’他外甥道:‘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,我若说有钱,他便是贪图银钱了。如今他只为人,就是难得的。我把金珠给你们,我去买棺盛殓他。’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,也不顾女孩儿了,便由着外甥去。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。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,说:‘怎么棺材要两口?’他外甥笑道:‘一口装不下,得两口才好。’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,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。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,也不啼哭,眼错不见,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,也就抹死了。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,倒哭得了不得。如今坊上知道了,要报官。他急了,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,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。”凤姐听了,诧异道:“那有这样傻丫头,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!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,他心里没事人似的,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。论起来,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,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。也罢了,你回去告诉他,我和你二爷说,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。”凤姐打发那人去了,才过贾母这边来。不提。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,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,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,在那里打劫。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:“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。”贾政道:“请进来。”小厮出去请了,冯紫英走进门来。贾政即忙迎着。冯紫英进来,在书房中坐下,见是下棋,便道:“只管下棋,我来观局。”詹光笑道:“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。”冯紫英道:“好说,请下罢。”贾政道:“有什么事么?”冯紫英道:“没有什么话。老伯只管下棋,我也学几着儿。”贾政向詹光道:“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,既没事,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。冯大爷在旁边瞧着。”冯紫英道:“下采不下采?”詹光道:“下采的。”冯紫英道:“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。”贾政道:“多嘴也不妨,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,终久是不拿出来的。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。”詹光笑道:“这倒使得。”冯紫英道:“老伯和詹公对下么?”贾政笑道:“从前对下,他输了;如今让他两个子儿,他又输了。时常还要悔几着,不叫他悔他就急了。”詹光也笑道:“没有的事。”贾政道:“你试试瞧。”大家一面说笑,一面下完了。做起棋来,詹光还了棋头,输了七个子儿。冯紫英道:“这盘终吃亏在打劫里头。老伯劫少,就便宜了。” 贾政对冯紫英道:“有罪,有罪。咱们说话儿罢。”冯紫英道:“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,一来会会,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,带了四种洋货,可以做得贡的。一件是围屏,有二十四扇炁子,都是紫檀雕刻的。中间虽说不是玉,却是绝好的硝子石,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物。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,都是宫妆的女子,名为《汉宫春晓》。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,刻得又清楚又细腻。点缀布置都是好的。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却可用得着。还有一个钟表,有三尺多高,也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辰牌,到了什么时候他就报什么时辰。里头也有些人在那里打十番的。这是两件重笨的,却还没有拿来。现在我带在这里两件却有些意思儿。”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,见几重白绵裹着,揭开了绵子,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,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,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,光华耀目。冯紫英道:“据说这就叫做母珠。”因叫拿一个盘儿来。詹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,道:“使得么?”冯紫英道:“使得。”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,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子里散着,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,将盘置于桌上。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滚到大珠身边来,一回儿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,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,都粘在大珠上。詹光道:“这也奇怪。”贾政道:“这是有的,所以叫做母珠,原是珠之母。”那冯紫英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:“那个匣子呢?”那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。大家打开看时,原来匣内衬着虎纹锦,锦上叠着一束蓝纱。詹光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冯紫英道:“这叫做鲛绡帐。”在匣子里拿出来时,叠得长不满五寸,厚不上半寸,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,打到十来层,已经桌上铺不下了。冯紫英道:“你看里头还有两折,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。这就是鲛丝所织,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,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,又轻又亮。”贾政道:“不用全打开,怕叠起来倒费事。”詹光便与冯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。冯紫英道:“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很贵,两万银他就卖。母珠一万,鲛绡帐五千,《汉宫春晓》与自鸣钟五千。”贾政道:“那里买得起。”冯紫英道:“你们是个国戚,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?”贾政道:“用得着的很多,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。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。”冯紫英道:“很是。” 贾政便着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,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瞧着,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。贾琏道:“他还有两件:一件是围屏。一件是乐钟。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。”凤姐儿接着道:“东西自然是好的,但是那里有这些闲钱。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。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,像咱们这种人家,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,或是祭地,或是义庄,再置些坟屋。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,还是点儿底子,不到一败涂地。我的意思是这样,不知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们怎么样。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,只管买。”贾母与众人都说:“这话说的倒也是。”贾琏道:“还了他罢。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,为的是宫里好进。谁说买来搁在家里?老太太还没开口,你便说了一大些丧气话!” 说着,便把两件东西拿了出去,告诉了贾政,说老太太不要。便与冯紫英道:“这两件东西好可好,就只没银子。我替你留心,有要买的人,我便送信给你去。”冯紫英只得收拾好,坐下说些闲话,没有兴头,就要起身。贾政道:“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罢。”冯紫英道:“罢了,来了就叨扰老伯吗!”贾政道:“说那里的话。”正说着,人回:“大老爷来了。”贾赦早已进来。彼此相见,叙些寒温。不一时摆上酒来,肴馔罗列,大家喝着酒。至四五巡后,说起洋货的话,冯紫英道:“这种货本是难消的,除非要像尊府这种人家,还可消得,其余就难了。”贾政道:“这也不见得。”贾赦道:“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,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。”冯紫英又问:“东府珍大爷可好么?我前儿见他,说起家常话儿来,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,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。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,我也没有问起。”贾政道:“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,也是这里大家,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。”紫英道:“胡道长我是知道的。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。也罢了,只要姑娘好就好。” 贾琏道:“听得内阁里人说起,贾雨村又要升了。”贾政道:“这也好,不知准不准。”贾琏道:“大约有意思的了。”冯紫英道:“我今儿从吏部里来,也听见这样说。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?”贾政道:“是。”冯紫英道:“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?”贾政道:“说也话长。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,流寓到苏州,甚不得意。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,时常周济他。以后中了进士,得了榜下知县,便娶了甄家的丫头。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。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,没有找处。雨村革了职以后,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,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,请他在家做西席,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。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,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,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,还有一封荐书,托我吹嘘吹嘘。那时看他不错,大家常会。岂知雨村也奇,我家世袭起,从代字辈下来,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,一概都明白,因此遂觉得亲热了。”因又笑说道:“几年门子也会钻了。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,不过几年,升了吏部侍郎,署兵部尚书。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,如今又要升了。”冯紫英道:“人世的荣枯,仕途的得失,终属难定。”贾政道:“像雨村算便宜的了。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,从前一样功勋,一样的世袭,一样的起居,我们也是时常往来。不多几年,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,还很热闹。一回儿抄了原籍的家财,至今杳无音信,不知他近况若何,心下也着实惦记。看了这样,你想做官的怕不怕?”贾赦道:“咱们家是最没有事的。”冯紫英道:“果然,尊府是不怕的。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,二则故旧好亲戚多,三则你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,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。”贾政道:“虽无刁钻刻薄,却没有德行才情。白白的衣租食税,那里当得起。”贾赦道:“咱们不用说这些话,大家吃酒罢。”大家又喝了几杯,摆上饭来。吃毕,喝茶。冯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紫英说了一句,冯紫英便要告辞了。贾赦贾政道:“你说什么?”小厮道:“外面下雪,早已下了梆子了。”贾政叫人看时,已是雪深一寸多了。贾政道:“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?”冯紫英道:“收好了。若尊府要用,价钱还自然让些。”贾政道:“我留神就是了。”紫英道:“我再听信罢。天气冷,请罢,别送了。”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。未知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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