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重光大荒落,尽旃蒙作噩,凡五年。
孝献皇帝己建安六年(辛巳,公元二零一年)
春,三月,丁卯朔,日有食之。
曹操就谷于安民。以袁绍新破,欲以其间击刘表。荀彧曰:“绍既新败,其众离心,宜乘其困,遂定之。而欲远师江、汉,若绍收其馀烬,承虚以出人后,则公事去矣。”操乃止。夏,四月,操扬兵河上,击袁绍仓亭军,破之。秋,九月,操还许。
操自击刘备于汝南,备奔刘表,龚都等皆散。表闻备至,自出郊迎,以上宾礼待之,益其兵,使屯新野。备在荆州数年,尝于表坐起至厕,慨然流涕。表怪,问备,备曰:“平常身不离鞍,髀肉皆消。今不复骑,髀里肉生。日月如流,老将至矣,而功业不建,是以悲耳。”
曹操遣夏侯渊、张辽围昌豨于东海,数月,粮尽,议引军还。辽谓渊曰:“数日已来,每行诸围,豨辄属目视辽,又其射矢更稀。此必豨计犹豫,故不力战。辽欲挑与语,倘可诱也。”乃使谓豨曰:“公有命,使辽传之。”豨果下与辽语。辽为说操神武,方以德怀四方,先附者受大赏,豨乃许降。辽遂单身上三公山,入豨家,拜妻子,豨欢喜,随辽诣操。操遣豨还。
赵韪围刘璋于成都。东州人恐见诛灭,相与力战,韪遂败退,追至江州,杀之。庞羲惧,遣吏程祁宣旨于其父汉昌令畿,索賨兵。畿曰:“郡合部曲,本不为乱,纵有谗谀,要在尽诚,若遂怀异志,不敢闻命。”羲更使祁说之,畿曰:“我受牧恩,当为尽节;汝为郡吏,自宜效力。不义之事,有死不为。”羲怒,使人谓畿曰:“不从太守,祸将及家!”畿曰:“乐羊食子,非无父子之恩,大义然也。今虽羹祁以赐畿,畿啜之矣。”羲乃厚谢于璋。璋擢畿为江阳太守。朝廷闻益州乱,以五官中郎将牛亶为益州刺史。征璋为卿,不至。
张鲁以鬼道教民,使病者自首其过,为之请祷,实无益于治病,然小人昏愚,竞共事之。犯法者,三原,然后乃行刑。不置长吏,皆以祭酒为治。民、夷便乐之,流移寄在其地者,不敢不奉其道。后遂袭取巴郡,朝廷力不能征,遂就宠鲁为镇民中郎将,领汉宁太守,通贡献而已。民有地中得玉印者,群下欲尊鲁为汉宁王。功曹巴西阎圃谏曰:“汉川之民,户出十万,财富土沃,四面险固。上匡天子,则为桓、文,次及窦融,不失富贵。今承制署置,势足斩断,不烦于王。愿且不称,勿为祸先。”鲁从之。
孝献皇帝己建安七年(壬午,公元二零二年)
春,正月,曹操军谯,遂至浚仪,治睢阳渠。遣使以太牢祀桥玄。进军官渡。
袁绍自军败,惭愤,发病呕血;夏,五月,薨。初,绍有三子:谭、熙、尚。绍后妻刘氏爱尚,数称于绍。绍欲以为后,而未显言之。乃以谭继兄后,出为青州刺史。沮授谏曰:“世称万人逐兔,一人获之,贪者悉止,分定故也。谭长子,当为嗣,而斥使居外,祸其始此矣。”绍曰:“吾欲令诸子各据一州,以视其能。”于是以中子熙为幽州刺史,外甥高幹为并州刺史。逄纪、审配素为谭所疾,辛评、郭图皆附于谭,而与配、纪有隙。及绍薨,众以谭长,欲立之。配等恐谭立而评等为害,遂矫绍遗命,奉尚为嗣。谭至,不得立,自称车骑将军,屯黎阳。尚少与之兵,而使逄纪随之。谭求益兵,审配等又议不与。谭怒,杀逄纪。秋,九月,曹操渡河攻谭。谭告急于尚,尚留审配守鄴,自将助谭,与操相拒。连战,谭、尚数败,退而固守。尚遣所置河东太守郭援,与高幹、匈奴南单于共攻河东,发使与关中诸将马腾等连兵,腾等阴许之,援所经城邑皆下。河东郡吏贾逵守绛,援攻之急;城将溃,父老与援约,不害逵乃降,援许之。援欲使逵为将,以兵劫之,逵不动。左右引逵使叩头,逵叱之曰:“安有国家长吏为贼叩头!”援怒,将斩之,或伏其上以救之。绛吏民闻将杀逵,皆乘城呼曰:“负约杀我贤君,宁俱死耳!”乃困于壶关,著土窖中,盖以车轮。逵谓守者曰:“此间无健儿邪,而使义士死此中乎?”有祝公道者,适闻其言,乃夜往,盗引出逵,折械遣去,不语其姓名。
曹操使司隶校尉钟繇围南单于于平阳,未拔而援至。繇使新丰令冯翊张既说马腾,为言利害。腾疑未决。傅幹说腾曰:“古人有言‘顺道者昌,逆德者亡’,曹公奉天子诛暴乱,法明政治,上下用命,可谓顺道矣。袁氏恃其强大,背弃王命,驱胡虏以陵中国,可谓逆德矣。今将军既事有道,不尽其力,阴怀两端,欲以坐观成败;吾恐成败既定,奉辞责罪,将军先为诛首矣!”于是腾惧。幹因曰:“智者转祸为福。今曹公与袁氏相持,而高幹、郭援合攻河东。曹公虽有万全之计,不能禁河东之不危也。将军诚能引兵讨援,内外击之,其势必举。是将军一举,断袁氏之臂,解一方之急,曹公必重德将军,将军功名无与比矣。”腾乃遣子超将兵万馀人与繇会。初,诸将以郭援众盛,欲释平阳去。钟繇曰:“袁氏方强,援之来,关中阴与之通,所以未悉叛者,顾吾威名故耳。若弃而去,示之以弱,所在之民,谁非寇仇?纵吾欲归,其得至乎?此为未战先自败也。且援刚愎好胜,必易吾军,若渡汾为营,及其未济击之,可大克也。”援至,果径前渡汾,众止之,不从。济水未半,繇击,大破之。战罢,众人皆言援死而不得其首。援,繇之甥也。晚后,马超校尉南安庞德,于鞬中出一头,繇见之而哭。德谢繇,繇曰:“援虽我甥,乃国贼也,卿何谢之有!”南单于遂降。
刘表使刘备北侵,至叶,曹操遣夏侯惇、于禁等拒之。备一旦烧屯去,惇等追之。裨将军巨鹿李典曰:“贼无故退,疑必有伏。南道窄狭,草木深,不可追也。”惇等不听,使典留守而追之,果入伏里,兵大败。典往救之,备乃退。
曹操下书责孙权任子,权召群僚会议,张昭、秦松等犹豫不决。权引周瑜诣吴夫人前定议,瑜曰:“昔楚国初封,不满百里之地。继嗣贤能,广土开境,遂据荆、扬,至于南海,传业延祚,九百馀年。今将军承父兄馀资,兼六郡之众,兵精粮多,将士用命,铸山为铜,煮海为盐,境内富饶,人不思乱,有何逼迫而欲送质!质一入,不得不与曹氏相首尾,与相首尾,则命召不得不往,如此,便见制于人也。极不过一侯印,仆从十馀人,车数乘,马数匹,岂与南面称孤同哉!不如勿遣,徐观其变。若曹氏能率义以正天下,将军事之未晚;若图为暴乱,彼自亡之不暇,焉能害人!”吴夫人曰:“公瑾议是也。公瑾与伯符同年,小一月耳,我视之如子也,汝其兄事之。”遂不送质。
孝献皇帝己建安八年(癸未,公元二零三年)
春,二月,曹操攻黎阳,与袁谭、袁尚战于城下,谭、尚败走,还鄴。夏,四月,操追至鄴,收其麦。诸将欲乘胜遂攻之,郭嘉曰:“袁绍爱此二子,莫适立也。今权力相侔,各有党与,急之则相保,缓之则争心生。不如南向荆州以待其变,变成而后击之,可一举定也。”操曰:“善!”五月,操还许,留其将贾信屯黎阳。
谭谓尚曰:“我铠甲不精,故前为曹操所败。今操军退,人怀归志,及其未济,出兵掩之,可令大溃,此策不可失也。”尚疑之,既不益兵,又不易甲。谭大怒,郭图、辛评因谓谭曰:“使先公出将军为兄后者,皆审配之谋也。”谭遂引兵攻尚,战于门外。谭败,引兵还南皮。别驾北海王修率吏民自青州往救谭。谭欲更还攻尚,修曰:“兄弟者,左右手也。譬人将斗而断其右手,曰‘我必胜’,其可乎?夫弃兄弟而不亲,天下其谁亲之!彼谗人离间骨肉以求一朝之利,愿塞耳勿听也。若斩佞臣数人,复相亲睦,以御四方,可横行于天下。”谭不从。谭将刘询起兵漯阴以叛谭,诸城皆应之。谭叹曰:“今举州皆叛,岂孤之不德邪?”王修曰:“东莱太守管统,虽在海表,此人不反,必来。”后十馀日,统果弃其妻子来赴谭,妻子为贼所杀。谭更以统为乐安太守。
秋,八月,操击刘表,军于西平。
袁尚自将攻袁谭,大破之。谭奔平原,婴城固守。尚围之急,谭遣辛评弟毘诣曹操请救。刘表以书谏谭曰:“君子违难不适仇国,交绝不出恶声,况忘先人之仇,弃亲戚之好,而为万世之戒,遗同盟之耻哉!若冀州有不弟之傲,仁君当降志辱身,以济事为务,事定之后,使天下平其曲直,不亦为高义邪?”又与尚书曰:“金、木、水、火以刚柔相济,然后克得其和,能为民用。今青州天性峭急,迷于曲直。仁君度数弘广,绰然有馀,当以大包小,以优容劣,先除曹操以卒先公之恨,事定之后,乃议曲直之计,不亦善乎!若迷而不反,则胡夷将有讥诮之言,况我同盟,复能戮力为君之役哉?此韩卢、东郭自困于前面遗田父之获者也。”谭、尚皆不从。
辛毘至西平见曹操,致谭意,群下多以为刘表强,宜先平之,谭、尚不足忧也。荀攸曰:“天下方有事,而刘表坐保江、汉之间,其无四方之志可知矣。袁氏据四州之地,带甲数十万,绍以宽厚得众心;使二子和睦以守其成业,则天下之难未息也。今兄弟遘恶,其势不两全,若有所并则力专,力专则难图也。及其乱而取之,天下定矣,此时不可失也。”操从之。后数日,操更欲先平荆州,使谭、尚自相敝,辛毘望操色,知有变,以语郭嘉。嘉曰操,操谓毘曰:“谭必可信,尚必可克不?”毘对曰:“明公无问信与诈也,直当论其势耳。袁氏本兄弟相伐,非谓他人能间其间,乃谓天下可定于己也。今一旦求救于明公,此可知也。显甫见显思困而不能取,此力竭也。兵革败于外,谋臣诛于内,兄弟谗阋,国分为二,连年战伐,介胄生虮虱,加以旱蝗,饥馑并臻;天灾应于上,人事困于下,民无愚智,皆知土崩瓦解,此乃天亡尚之时也。今往攻鄴,尚不还救,即不能自守;还救,即谭踵其后。以明公之威,应困穷之敌,击疲敝之寇,无异迅风之振秋叶矣。天以尚与明公,明公不取而伐荆州,荆州丰乐,国未有衅。仲虺有言,‘取乱侮亡’。方今二袁不务远略而内相图,可谓乱矣;居者无食,行者无粮,可谓亡矣。朝不谋夕,民命靡继,而不绥之,欲待他年;他年或登,又自知亡而改修厥德,失所以用兵之要矣。今因其请救而抚之,利莫大焉。且四方之寇,莫大于河北,河北平,则六军盛而天下震矣。”操曰:“善!”乃许谭平。冬,十月,操至黎阳。尚闻操渡河,乃释平原还鄴。尚将吕旷、高翔畔归曹操,谭复阴刻将军印以假旷、翔。操知谭诈,乃为子整娉谭女以安之,而引军还。
孙权西伐黄祖,破其舟军,惟城未克,而山寇复动。权还,过豫章,使征虏中郎将吕范平鄱阳、会稽,荡寇中郎将程普讨乐安,建昌都尉太史慈领海昏,以别部司马黄盖、韩当、周泰、吕蒙等守剧县令长,讨山越,悉平之。建安、汉兴、南平民作乱,聚众各万馀人,权使南部都尉会稽贺齐进讨,皆平之,复立县邑,料出兵万人;拜齐平东校尉。
孝献皇帝己建安九年(甲申,公元二零四年)
春,正月,曹操济河,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。
二月,袁尚复攻袁谭于平原,留其将审配、苏由守鄴。曹操进军至洹水,苏由欲为内应,谋泄,出奔操。操进至鄴,为土山、地道以攻之。尚武安长尹楷屯毛城,以通上党粮道。夏,四月,操留曹洪攻鄴,自将击楷,破之而还。又击尚将沮鹄于邯郸,拔之。易阳令韩范、涉长梁岐皆举县降。徐晃言于操曰:“二袁未破,诸城未下者倾耳而听,宜旌赏二县以示诸城。”操从之,范、岐皆赐爵关内侯。黑山贼帅张燕遣使求助,操拜平北将军。
五月,操毁土山、地道,凿堑围城,周回四十里,初令浅,示若可越。配望见,笑之,不出争利。操一夜浚之,广深二丈,引漳水以灌之;城中饿死者过半。
秋,七月,尚将兵万馀人还救鄴;未到,欲令审配知外动止,先使主簿巨鹿李孚入城。孚斫问事杖,系著马边,自著平上帻,将三骑,投暮诣鄴下;自称都督,历北围,循表而东,步步呵责守围将士,随轻重行其罚。遂历操营,前至南围,当章门,复责怒守围者,收缚之。因开其围,驰到城下,呼城上人,城上人以绳引,孚得入。配等见孚,悲喜,鼓噪称万岁。守围者以状闻,操笑曰:“此非徒得入也,方且复出。”孚知外围益急,不可复冒,乃请配悉出城中老弱以省谷,夜,简别数千人,皆使持白幡,从三门并出降。孚复将三骑作降人服,随辈夜出,突围得去。
尚兵既至,诸将皆以为:“此归师,人自为战,不如避之。”操曰:“尚从大道来,当避之;若循西山来者,此成禽耳。”尚果循西山来,东至阳平亭,去鄴十七里,临滏水为营。夜,举火以示城中,城中亦举火相应。配出兵城北,欲与尚对决围。操逆击之,败还,尚亦破走,依曲漳为营,操遂围之。未合,尚惧,遣使求降;操不听,围之益急。尚夜遁,保祁山,操复进围之。尚将马延、张顗等临陈降,众大溃,尚奔中山。尽收其辎重,得尚印绶、节钺及衣物,以示城中,城中崩沮。审配令士卒曰:“坚守死战!操军疲矣,幽州方至,何忧无主!”操出行围,配伏弩射之,几中。配兄子荣为东门校尉,八月,戊寅,荣夜开门内操兵。配拒战城中,操兵生获之。辛评家系鄴狱,辛毘驰往,欲解之,已悉为配所杀。操兵缚配诣帐下,毘逆以马鞭击其头,骂之曰:“奴,汝今日真死矣!”配顾曰:“狗辈,正由汝曹破我冀州,恨不得杀汝也!且汝今日能杀生我邪?”有顷,操引见,谓配曰:“曩日孤之行围,何弩之多也!”配曰:“犹恨其少!”操曰:“卿忠于袁氏,亦自不得不尔。”意欲活之。配意气壮烈,终于桡辞,而辛毘等号哭不已,遂斩之。冀州人张子谦先降,素与配不善,笑谓配曰:“正南,卿竟何如我?”配厉声曰:“汝为降虏,审配为忠臣。虽死,岂羡汝生邪!”临行刑,叱持兵者令北向,曰:“我君在北也。”操乃临祀绍墓,哭之流涕;慰劳绍妻,还其家人宝物,赐杂缯絮,禀食之。
初,袁绍与操共起兵,绍问操曰:“若事不辑,则方面何所可据?”操曰:“足下意以为何如?”绍曰:“吾南据河,北阻燕、代,兼戎狄之众,南向以争天下,庶可以济乎!”操曰:“吾任天下之智力,以道御之,无所不可。”
九月,诏以操领冀州牧;操让还兗州。
初,袁尚遣从事安平牵招至上党督军粮,未还,尚走中山,招说高幹以并州迎尚,并力观变,幹不从。招乃东诣曹操,操复以为冀州从事。又辟崔琰为别驾,操谓琰曰:“昨案户籍,可得三十万众,故为大州也。”琰对曰:“今九州幅裂,二袁兄弟亲寻干戈,冀方蒸庶,暴骨原野,未闻王师存问风俗,救其涂炭,而校计甲兵,唯此为先,斯岂鄙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!”操改容谢之。许攸恃功骄嫚,尝于众坐呼操小字曰:“某甲,卿非我,不得冀州也!”操笑曰:“汝言是也。”然内不乐,后竟杀之。
冬,十月,有星孛于东井。
高幹以并州降,操复以幹为并州刺史。
曹操之围鄴也,袁谭复背之,略取甘陵、安平、勃海、河间。攻袁尚于中山,尚败,走故安,从袁熙;谭悉收其众,还屯龙凑。操与谭书,责以负约,与之绝婚,女还,然后进讨。十二月,操军其门,谭拔平原,走保南皮,临清河而屯。操入平原,略定诸县。
曹操表公孙度为武威将军,封永宁乡侯。度曰:“我王辽东,何永宁也!”藏印绶于武库。是岁,度卒,子康嗣位,以永宁乡侯封其弟恭。操以牵招尝为袁氏领乌桓,遣诣柳城,抚慰乌桓。值峭王严五千骑欲助袁谭,又,公孙康遣使韩忠假峭王单于印绶。峭王大会群长,忠亦在坐。峭王问招:“昔袁公言受天子之命,假我为单于;今曹公复言当更白天子,假我真单于;辽东复持印绶来。如此,谁当为正?”招答曰:“昔袁公承制,得有所拜假。中间违错天子命,曹公代之,言当白天子,更假真单于,是也。辽东下郡,何得擅称拜假也!”忠曰:“我辽东在沧海之东,拥兵百馀万,又有扶馀、濊貊之用。当今之势,强者为右,曹操何得独为是也!”招呵忠曰:“曹公允恭明哲,翼戴天子,伐叛柔服,宁静四海。汝君臣顽嚣,今恃险远,背违天命,欲擅拜假,侮弄神器;方当屠戮,何敢慢易咎毁大人!”便捉忠头顿筑,拔刀欲斩之。峭王惊怖,徒跣抱招,以救请忠,左右失色。招乃还坐,为峭王等说成败之效,祸福所归;皆下席跪伏,敬受敕教,便辞辽东之使,罢所严骑。
丹杨大都督妫览、郡丞戴员杀太守孙翊。将军孙河屯京城,驰赴宛陵,览、员复杀之;遣人迎扬州刺史刘馥,令往历阳,以丹杨应之。览入居军府中,欲逼取翊妻徐氏。徐氏绐之曰:“乞须晦日,设祭除服,然后听命。”览许之。徐氏潜使所亲语翊亲近旧将孙高、傅婴等与共图览,高、婴涕泣许诺,密呼翊时侍养者二十馀人与盟誓合谋。到晦日,设祭。徐氏哭泣尽哀,毕,乃除服,薰香沐浴,言笑欢悦。大小忄妻怆,怪其如此。览密觇,无复疑意。徐氏呼高、婴置户内,使人召览入。徐氏出户拜览,适得一拜,徐大呼:“二君可起!”高、婴俱出,共杀览,馀人即就外杀员。徐氏乃还縗纟至,奉览、员首以祭翊墓,举军震骇。孙权闻乱,从椒丘还。至丹杨,悉族诛览、员馀党,擢高、婴为牙门,其馀赏赐有差。
河子韶,年十七,收河馀众屯京城。权引军发吴,夜至京城下营,试攻惊之;兵皆乘城,传檄备警,欢声动地,颇射外人。权使晓谕,乃止。明日见韶,拜承列校尉,统河部曲。
孝献皇帝己建安十年(乙酉,公元二零五年)
春,正月,曹操攻南皮,袁谭出战,士卒多死。操欲缓之,议郎曹纯曰:“今县师深入,难以持久,若进不能克,退必丧威。”乃自执桴鼓以率攻者,遂克之。谭出走,追斩之。李孚自称冀州主簿,求见操曰:“今城中弱强相陵,人心扰乱,以为宜令新降为内所识信者宣传明教。”操即使孚往入城,告谕吏民,使各安故业,不得相侵,城中乃安。操于是斩郭图等及其妻子。袁谭使王修运粮于乐安,闻谭急,将所领兵往赴之,至高密,闻谭死,下马号哭曰:“无君焉归!”遂谐曹操,乞收葬谭尸,操许之,复使修还乐安,督军粮。谭所部诸城皆服,唯乐安太守管统不下。操命修取统首,修以统亡国忠臣,解其缚,使诣操,操悦而赦之,辟修为司空掾。
郭嘉说操多辟青、冀、幽、并名士以为掾属,使人心归附,操从之。官渡之战,袁绍使陈琳为檄书,数操罪恶,连及家世,极其丑诋。及袁氏败,琳归操,操曰:“卿昔为本初移书,但可罪状孤身,何乃上及父祖邪!”琳谢罪,操释之,使与陈留阮瑀俱管记室。先是渔阳王松据涿郡,郡人刘放说松以地归操,操辟放参司空军事。
袁熙为其将焦触、张南所攻,与尚俱奔辽西乌桓。触自号幽州刺史,驱率诸郡太守令长,背袁向曹,陈兵数万,杀白马而盟,令曰:“敢违者斩!”众莫敢仰视,各以次歃。别驾代郡韩珩曰:“吾受袁公父子厚恩,今其破亡,智不能救,勇不能死,于义阙矣。若乃北面曹氏,所不能为也。”一坐为珩失色。触曰:“夫举大事,当立大义,事之济否,不待一人,可卒珩志,以厉事君。”乃舍之。触等遂降曹操,皆封为列侯。
夏,四月,黑山贼帅张燕率其众十馀万降,封安国亭侯。
故安赵犊、霍奴等杀幽州刺史及涿郡太守,三郡乌桓攻鲜于辅于犷平。秋,八月,操讨犊等,斩之;乃渡潞水救犷平,乌桓走出塞。
冬,十月,高幹闻操讨乌桓,复以并州叛,执上党太守,举兵守壶关口。操遣其将乐进、李典击之。河内张晟,众万馀人,寇崤、渑间,弘农张琰起兵以应之。
河东太守王邑被征,郡掾卫固及中郎将范先等诣司隶校尉钟繇,请留之。繇不许。固等外以请邑为名,而内实与高幹通牒。曹操谓荀彧曰:“关西诸将,外服内贰,张晟寇乱殽、渑,南通刘表,固等因之,将为深害。当今河东,天下之要地也,君为我举贤才以镇之。”彧曰:“西平太守京兆杜畿,勇足以当难,智足以应变。”操乃以畿为河东太守。钟繇促王邑交符,邑佩印绶,径从河北诣许自归。卫固等使兵数千人绝陕津,杜畿至,数月不得渡。操遣夏侯惇讨固等,未至,畿曰:“河东有三万户,非皆欲为乱也。今兵迫之急,欲为善者无主,必惧而听于固。固等势专,必以死战。讨之不胜,为难未已;讨之而胜,是残一郡之民也。且固等未显绝王命,外以请故君为名,必不害新君。吾单车直往,出其不意,固为人多计而无断,必伪受吾。吾得居郡一月,以计縻之,足矣。”遂诡道从郖津度。范先欲杀畿以威众,且观畿去就,于门下斩杀主簿已下三十馀人,畿举动自若。于是固曰:“杀之无损,徒有恶名;且制之在我。”遂奉之。畿谓固、先曰:“卫、范,河东之望也,吾仰成而已。然君固有定义,成败同之,大事当共平议。”以固为都督,行丞事,领功曹。将校吏兵三千馀人,皆范先督之。固等喜,虽阳事畿,不以为意。固欲大发兵,畿患之,说固曰:“今大发兵,众情必扰,不如徐以赀募兵。”固以为然,从之,得兵甚少。畿又喻固等曰:“人情顾家,诸将掾史,可分遣休息,急缓召之不难。”固等恶逆众心,又从之。于是善人在外,阴为己援;恶人分散,各还其家。
会白骑攻东垣,高幹入濩泽。畿知诸县附己,乃出,单将数十骑,赴坚壁而守之,吏民多举城且畿者,比数十日,得四千馀人。固等与高幹、张晟共攻畿,不下,略诸县,无所得。曹操使议郎张既西征关中诸将马腾等,皆引兵会击晟等,破之,斩固、琰等着,其馀党与皆赦之。
于是杜畿治河东,务崇宽惠。民有辞讼,畿为陈义理,遣归谛思之,父老皆自相责怒,不敢讼。劝耕桑,课畜牧,百姓家家丰实。然后兴学校,举孝弟,修戎事,讲武备,河东遂安。畿在河东十六年,常为天下最。
秘书监、侍中荀悦作《申鉴》五篇,奏之。悦,爽之兄子也。时政在曹氏,天子恭己,悦志在献替,而谋无所用,故作是书。其大略曰:为政之术,先屏四患,乃崇五政。伪乱欲,私坏法,放越轨,奢败制:四者不除,则政末由行矣,是为四患。兴农桑以养其生,审好恶以正其俗,宣文教以章其化,立武备以秉其威,明常罚以统其法,是谓五政。人不畏死,不可惧以罪;人不乐生,不可劝以善。故在上者,先丰民财以定其志,是谓养生。善恶要乎功罪,毁誉效于准验,听言责事,举名察实,无或作伪以荡众心。故欲无奸怪,民无淫风,是谓正俗。荣辱者,赏罚之精华也。故礼教荣辱以加君子,化其情也;桎梏鞭扑以加小人,化其形也。若教化之废,推中人而坠于小人之域,教化之行,引中人而纳于君子之涂,是谓章化。在上者必有武备以戒不虞,安居则寄之内政,有事则用之军旅,是谓秉威。赏罚,政之柄也。人主不妄赏,非爱其财也,赏妄行,则善不劝矣;不妄罚,非矜其人也,罚妄行,则恶不惩矣。赏不劝,谓之止善,罚不惩,谓之纵恶。在上者能不止下为善,不纵下为恶,则国法立矣。是谓统法。四患既蠲,五政又立,行之以诚,守之以固,简而不怠,疏而不失,垂拱揖让,而海内平矣。
起重光大荒落,盡旃蒙作噩,凡五年。
孝獻皇帝己建安六年(辛巳,公元二零一年)
春,三月,丁卯朔,日有食之。
曹操就谷於安民。以袁紹新破,欲以其間擊劉表。荀彧曰:“紹既新敗,其衆離心,宜乘其困,遂定之。而欲遠師江、漢,若紹收其餘燼,承虛以出人後,則公事去矣。”操乃止。夏,四月,操揚兵河上,擊袁紹倉亭軍,破之。秋,九月,操還許。
操自擊劉備於汝南,備奔劉表,龔都等皆散。表聞備至,自出郊迎,以上賓禮待之,益其兵,使屯新野。備在荊州數年,嘗於表坐起至廁,慨然流涕。表怪,問備,備曰:“平常身不離鞍,髀肉皆消。今不復騎,髀裏肉生。日月如流,老將至矣,而功業不建,是以悲耳。”
曹操遣夏侯淵、張遼圍昌豨於東海,數月,糧盡,議引軍還。遼謂淵曰:“數日已來,每行諸圍,豨輒屬目視遼,又其射矢更稀。此必豨計猶豫,故不力戰。遼欲挑與語,倘可誘也。”乃使謂豨曰:“公有命,使遼傳之。”豨果下與遼語。遼爲說操神武,方以德懷四方,先附者受大賞,豨乃許降。遼遂單身上三公山,入豨家,拜妻子,豨歡喜,隨遼詣操。操遣豨還。
趙韙圍劉璋於成都。東州人恐見誅滅,相與力戰,韙遂敗退,追至江州,殺之。龐羲懼,遣吏程祁宣旨於其父漢昌令畿,索賨兵。畿曰:“郡合部曲,本不爲亂,縱有讒諛,要在盡誠,若遂懷異志,不敢聞命。”羲更使祁說之,畿曰:“我受牧恩,當爲盡節;汝爲郡吏,自宜效力。不義之事,有死不爲。”羲怒,使人謂畿曰:“不從太守,禍將及家!”畿曰:“樂羊食子,非無父子之恩,大義然也。今雖羹祁以賜畿,畿啜之矣。”羲乃厚謝於璋。璋擢畿爲江陽太守。朝廷聞益州亂,以五官中郎將牛亶爲益州刺史。徵璋爲卿,不至。
張魯以鬼道教民,使病者自首其過,爲之請禱,實無益於治病,然小人昏愚,競共事之。犯法者,三原,然後乃行刑。不置長吏,皆以祭酒爲治。民、夷便樂之,流移寄在其地者,不敢不奉其道。後遂襲取巴郡,朝廷力不能徵,遂就寵魯爲鎮民中郎將,領漢寧太守,通貢獻而已。民有地中得玉印者,羣下欲尊魯爲漢寧王。功曹巴西閻圃諫曰:“漢川之民,戶出十萬,財富土沃,四面險固。上匡天子,則爲桓、文,次及竇融,不失富貴。今承製署置,勢足斬斷,不煩於王。願且不稱,勿爲禍先。”魯從之。
孝獻皇帝己建安七年(壬午,公元二零二年)
春,正月,曹操軍譙,遂至浚儀,治睢陽渠。遣使以太牢祀橋玄。進軍官渡。
袁紹自軍敗,慚憤,發病嘔血;夏,五月,薨。初,紹有三子:譚、熙、尚。紹後妻劉氏愛尚,數稱於紹。紹欲以爲後,而未顯言之。乃以譚繼兄後,出爲青州刺史。沮授諫曰:“世稱萬人逐兔,一人獲之,貪者悉止,分定故也。譚長子,當爲嗣,而斥使居外,禍其始此矣。”紹曰:“吾欲令諸子各據一州,以視其能。”於是以中子熙爲幽州刺史,外甥高幹爲幷州刺史。逄紀、審配素爲譚所疾,辛評、郭圖皆附於譚,而與配、紀有隙。及紹薨,衆以譚長,欲立之。配等恐譚立而評等爲害,遂矯紹遺命,奉尚爲嗣。譚至,不得立,自稱車騎將軍,屯黎陽。尚少與之兵,而使逄紀隨之。譚求益兵,審配等又議不與。譚怒,殺逄紀。秋,九月,曹操渡河攻譚。譚告急於尚,尚留審配守鄴,自將助譚,與操相拒。連戰,譚、尚數敗,退而固守。尚遣所置河東太守郭援,與高幹、匈奴南單于共攻河東,發使與關中諸將馬騰等連兵,騰等陰許之,援所經城邑皆下。河東郡吏賈逵守絳,援攻之急;城將潰,父老與援約,不害逵乃降,援許之。援欲使逵爲將,以兵劫之,逵不動。左右引逵使叩頭,逵叱之曰:“安有國家長吏爲賊叩頭!”援怒,將斬之,或伏其上以救之。絳吏民聞將殺逵,皆乘城呼曰:“負約殺我賢君,寧俱死耳!”乃困於壺關,著土窖中,蓋以車輪。逵謂守者曰:“此間無健兒邪,而使義士死此中乎?”有祝公道者,適聞其言,乃夜往,盜引出逵,折械遣去,不語其姓名。
曹操使司隸校尉鍾繇圍南單于於平陽,未拔而援至。繇使新豐令馮翊張既說馬騰,爲言利害。騰疑未決。傅幹說騰曰:“古人有言‘順道者昌,逆德者亡’,曹公奉天子誅暴亂,法明政治,上下用命,可謂順道矣。袁氏恃其強大,背棄王命,驅胡虜以陵中國,可謂逆德矣。今將軍既事有道,不盡其力,陰懷兩端,欲以坐觀成敗;吾恐成敗既定,奉辭責罪,將軍先爲誅首矣!”於是騰懼。幹因曰:“智者轉禍爲福。今曹公與袁氏相持,而高幹、郭援合攻河東。曹公雖有萬全之計,不能禁河東之不危也。將軍誠能引兵討援,內外擊之,其勢必舉。是將軍一舉,斷袁氏之臂,解一方之急,曹公必重德將軍,將軍功名無與比矣。”騰乃遣子超將兵萬餘人與繇會。初,諸將以郭援衆盛,欲釋平陽去。鍾繇曰:“袁氏方強,援之來,關中陰與之通,所以未悉叛者,顧吾威名故耳。若棄而去,示之以弱,所在之民,誰非寇仇?縱吾欲歸,其得至乎?此爲未戰先自敗也。且援剛愎好勝,必易吾軍,若渡汾爲營,及其未濟擊之,可大克也。”援至,果徑前渡汾,衆止之,不從。濟水未半,繇擊,大破之。戰罷,衆人皆言援死而不得其首。援,繇之甥也。晚後,馬超校尉南安龐德,於鞬中出一頭,繇見之而哭。德謝繇,繇曰:“援雖我甥,乃國賊也,卿何謝之有!”南單于遂降。
劉表使劉備北侵,至葉,曹操遣夏侯惇、于禁等拒之。備一旦燒屯去,惇等追之。裨將軍鉅鹿李典曰:“賊無故退,疑必有伏。南道窄狹,草木深,不可追也。”惇等不聽,使典留守而追之,果入伏裏,兵大敗。典往救之,備乃退。
曹操下書責孫權任子,權召羣僚會議,張昭、秦鬆等猶豫不決。權引周瑜詣吳夫人前定議,瑜曰:“昔楚國初封,不滿百里之地。繼嗣賢能,廣土開境,遂據荊、揚,至於南海,傳業延祚,九百餘年。今將軍承父兄餘資,兼六郡之衆,兵精糧多,將士用命,鑄山爲銅,煮海爲鹽,境內富饒,人不思亂,有何逼迫而欲送質!質一入,不得不與曹氏相首尾,與相首尾,則命召不得不往,如此,便見制於人也。極不過一侯印,僕從十餘人,車數乘,馬數匹,豈與南面稱孤同哉!不如勿遣,徐觀其變。若曹氏能率義以正天下,將軍事之未晚;若圖爲暴亂,彼自亡之不暇,焉能害人!”吳夫人曰:“公瑾議是也。公瑾與伯符同年,小一月耳,我視之如子也,汝其兄事之。”遂不送質。
孝獻皇帝己建安八年(癸未,公元二零三年)
春,二月,曹操攻黎陽,與袁譚、袁尚戰於城下,譚、尚敗走,還鄴。夏,四月,操追至鄴,收其麥。諸將欲乘勝遂攻之,郭嘉曰:“袁紹愛此二子,莫適立也。今權力相侔,各有黨與,急之則相保,緩之則爭心生。不如南向荊州以待其變,變成而後擊之,可一舉定也。”操曰:“善!”五月,操還許,留其將賈信屯黎陽。
譚謂尚曰:“我鎧甲不精,故前爲曹操所敗。今操軍退,人懷歸志,及其未濟,出兵掩之,可令大潰,此策不可失也。”尚疑之,既不益兵,又不易甲。譚大怒,郭圖、辛評因謂譚曰:“使先公出將軍爲兄後者,皆審配之謀也。”譚遂引兵攻尚,戰於門外。譚敗,引兵還南皮。別駕北海王修率吏民自青州往救譚。譚欲更還攻尚,修曰:“兄弟者,左右手也。譬人將鬥而斷其右手,曰‘我必勝’,其可乎?夫棄兄弟而不親,天下其誰親之!彼讒人離間骨肉以求一朝之利,願塞耳勿聽也。若斬佞臣數人,復相親睦,以御四方,可橫行於天下。”譚不從。譚將劉詢起兵漯陰以叛譚,諸城皆應之。譚嘆曰:“今舉州皆叛,豈孤之不德邪?”王修曰:“東萊太守管統,雖在海表,此人不反,必來。”後十餘日,統果棄其妻子來赴譚,妻子爲賊所殺。譚更以統爲樂安太守。
秋,八月,操擊劉表,軍於西平。
袁尚自將攻袁譚,大破之。譚奔平原,嬰城固守。尚圍之急,譚遣辛評弟毘詣曹操請救。劉表以書諫譚曰:“君子違難不適仇國,交絕不出惡聲,況忘先人之仇,棄親戚之好,而爲萬世之戒,遺同盟之恥哉!若冀州有不弟之傲,仁君當降志辱身,以濟事爲務,事定之後,使天下平其曲直,不亦爲高義邪?”又與尚書曰:“金、木、水、火以剛柔相濟,然後克得其和,能爲民用。今青州天性峭急,迷於曲直。仁君度數弘廣,綽然有餘,當以大包小,以優容劣,先除曹操以卒先公之恨,事定之後,乃議曲直之計,不亦善乎!若迷而不反,則胡夷將有譏誚之言,況我同盟,復能戮力爲君之役哉?此韓盧、東郭自困於前面遺田父之獲者也。”譚、尚皆不從。
辛毘至西平見曹操,致譚意,羣下多以爲劉表強,宜先平之,譚、尚不足憂也。荀攸曰:“天下方有事,而劉表坐保江、漢之間,其無四方之志可知矣。袁氏據四州之地,帶甲數十萬,紹以寬厚得衆心;使二子和睦以守其成業,則天下之難未息也。今兄弟遘惡,其勢不兩全,若有所並則力專,力專則難圖也。及其亂而取之,天下定矣,此時不可失也。”操從之。後數日,操更欲先平荊州,使譚、尚自相敝,辛毘望操色,知有變,以語郭嘉。嘉曰操,操謂毘曰:“譚必可信,尚必可克不?”毘對曰:“明公無問信與詐也,直當論其勢耳。袁氏本兄弟相伐,非謂他人能間其間,乃謂天下可定於己也。今一旦求救於明公,此可知也。顯甫見顯思困而不能取,此力竭也。兵革敗於外,謀臣誅於內,兄弟讒鬩,國分爲二,連年戰伐,介冑生蟣蝨,加以旱蝗,饑饉並臻;天災應於上,人事困於下,民無愚智,皆知土崩瓦解,此乃天亡尚之時也。今往攻鄴,尚不還救,即不能自守;還救,即譚踵其後。以明公之威,應困窮之敵,擊疲敝之寇,無異迅風之振秋葉矣。天以尚與明公,明公不取而伐荊州,荊州豐樂,國未有釁。仲虺有言,‘取亂侮亡’。方今二袁不務遠略而內相圖,可謂亂矣;居者無食,行者無糧,可謂亡矣。朝不謀夕,民命靡繼,而不綏之,欲待他年;他年或登,又自知亡而改修厥德,失所以用兵之要矣。今因其請救而撫之,利莫大焉。且四方之寇,莫大於河北,河北平,則六軍盛而天下震矣。”操曰:“善!”乃許譚平。冬,十月,操至黎陽。尚聞操渡河,乃釋平原還鄴。尚將呂曠、高翔畔歸曹操,譚復陰刻將軍印以假曠、翔。操知譚詐,乃爲子整娉譚女以安之,而引軍還。
孫權西伐黃祖,破其舟軍,惟城未克,而山寇復動。權還,過豫章,使徵虜中郎將呂範平鄱陽、會稽,蕩寇中郎將程普討樂安,建昌都尉太史慈領海昏,以別部司馬黃蓋、韓當、周泰、呂蒙等守劇縣令長,討山越,悉平之。建安、漢興、南平民作亂,聚衆各萬餘人,權使南部都尉會稽賀齊進討,皆平之,復立縣邑,料出兵萬人;拜齊平東校尉。
孝獻皇帝己建安九年(甲申,公元二零四年)
春,正月,曹操濟河,遏淇水入白溝以通糧道。
二月,袁尚復攻袁譚於平原,留其將審配、蘇由守鄴。曹操進軍至洹水,蘇由欲爲內應,謀泄,出奔操。操進至鄴,爲土山、地道以攻之。尚武安長尹楷屯毛城,以通上黨糧道。夏,四月,操留曹洪攻鄴,自將擊楷,破之而還。又擊尚將沮鵠於邯鄲,拔之。易陽令韓範、涉長樑岐皆舉縣降。徐晃言於操曰:“二袁未破,諸城未下者傾耳而聽,宜旌賞二縣以示諸城。”操從之,範、岐皆賜爵關內侯。黑山賊帥張燕遣使求助,操拜平北將軍。
五月,操毀土山、地道,鑿塹圍城,週迴四十里,初令淺,示若可越。配望見,笑之,不出爭利。操一夜浚之,廣深二丈,引漳水以灌之;城中餓死者過半。
秋,七月,尚將兵萬餘人還救鄴;未到,欲令審配知外動止,先使主簿鉅鹿李孚入城。孚斫問事杖,系著馬邊,自著平上幘,將三騎,投暮詣鄴下;自稱都督,歷北圍,循表而東,步步呵責守圍將士,隨輕重行其罰。遂歷操營,前至南圍,當章門,復責怒守圍者,收縛之。因開其圍,馳到城下,呼城上人,城上人以繩引,孚得入。配等見孚,悲喜,鼓譟稱萬歲。守圍者以狀聞,操笑曰:“此非徒得入也,方且復出。”孚知外圍益急,不可覆冒,乃請配悉出城中老弱以省谷,夜,簡別數千人,皆使持白幡,從三門並出降。孚復將三騎作降人服,隨輩夜出,突圍得去。
尚兵既至,諸將皆以爲:“此歸師,人自爲戰,不如避之。”操曰:“尚從大道來,當避之;若循西山來者,此成禽耳。”尚果循西山來,東至陽平亭,去鄴十七裏,臨滏水爲營。夜,舉火以示城中,城中亦舉火相應。配出兵城北,欲與尚對決圍。操逆擊之,敗還,尚亦破走,依曲漳爲營,操遂圍之。未合,尚懼,遣使求降;操不聽,圍之益急。尚夜遁,保祁山,操復進圍之。尚將馬延、張顗等臨陳降,衆大潰,尚奔中山。盡收其輜重,得尚印綬、節鉞及衣物,以示城中,城中崩沮。審配令士卒曰:“堅守死戰!操軍疲矣,幽州方至,何憂無主!”操出行圍,配伏弩射之,幾中。配兄子榮爲東門校尉,八月,戊寅,榮夜開門內操兵。配拒戰城中,操兵生獲之。辛評家系鄴獄,辛毘馳往,欲解之,已悉爲配所殺。操兵縛配詣帳下,毘逆以馬鞭擊其頭,罵之曰:“奴,汝今日真死矣!”配顧曰:“狗輩,正由汝曹破我冀州,恨不得殺汝也!且汝今日能殺生我邪?”有頃,操引見,謂配曰:“曩日孤之行圍,何弩之多也!”配曰:“猶恨其少!”操曰:“卿忠於袁氏,亦自不得不爾。”意欲活之。配意氣壯烈,終於橈辭,而辛毘等號哭不已,遂斬之。冀州人張子謙先降,素與配不善,笑謂配曰:“正南,卿竟何如我?”配厲聲曰:“汝爲降虜,審配爲忠臣。雖死,豈羨汝生邪!”臨行刑,叱持兵者令北向,曰:“我君在北也。”操乃臨祀紹墓,哭之流涕;慰勞紹妻,還其家人寶物,賜雜繒絮,稟食之。
初,袁紹與操共起兵,紹問操曰:“若事不輯,則方面何所可據?”操曰:“足下意以爲何如?”紹曰:“吾南據河,北阻燕、代,兼戎狄之衆,南向以爭天下,庶可以濟乎!”操曰:“吾任天下之智力,以道御之,無所不可。”
九月,詔以操領冀州牧;操讓還兗州。
初,袁尚遣從事安平牽招至上黨督軍糧,未還,尚走中山,招說高幹以幷州迎尚,併力觀變,幹不從。招乃東詣曹操,操復以爲冀州從事。又闢崔琰爲別駕,操謂琰曰:“昨案戶籍,可得三十萬衆,故爲大州也。”琰對曰:“今九州幅裂,二袁兄弟親尋干戈,冀方蒸庶,暴骨原野,未聞王師存問風俗,救其塗炭,而校計甲兵,唯此爲先,斯豈鄙州士女所望於明公哉!”操改容謝之。許攸恃功驕嫚,嘗於衆坐呼操小字曰:“某甲,卿非我,不得冀州也!”操笑曰:“汝言是也。”然內不樂,後竟殺之。
冬,十月,有星孛於東井。
高幹以幷州降,操復以幹爲幷州刺史。
曹操之圍鄴也,袁譚復背之,略取甘陵、安平、勃海、河間。攻袁尚於中山,尚敗,走故安,從袁熙;譚悉收其衆,還屯龍湊。操與譚書,責以負約,與之絕婚,女還,然後進討。十二月,操軍其門,譚拔平原,走保南皮,臨清河而屯。操入平原,略定諸縣。
曹操表公孫度爲武威將軍,封永寧鄉侯。度曰:“我王遼東,何永寧也!”藏印綬於武庫。是歲,度卒,子康嗣位,以永寧鄉侯封其弟恭。操以牽招嘗爲袁氏領烏桓,遣詣柳城,撫慰烏桓。值峭王嚴五千騎欲助袁譚,又,公孫康遣使韓忠假峭王單于印綬。峭王大會羣長,忠亦在坐。峭王問招:“昔袁公言受天子之命,假我爲單于;今曹公復言當更白天子,假我真單于;遼東復持印綬來。如此,誰當爲正?”招答曰:“昔袁公承製,得有所拜假。中間違錯天子命,曹公代之,言當白天子,更假真單于,是也。遼東下郡,何得擅稱拜假也!”忠曰:“我遼東在滄海之東,擁兵百餘萬,又有扶餘、濊貊之用。當今之勢,強者爲右,曹操何得獨爲是也!”招呵忠曰:“曹公允恭明哲,翼戴天子,伐叛柔服,寧靜四海。汝君臣頑囂,今恃險遠,背違天命,欲擅拜假,侮弄神器;方當屠戮,何敢慢易咎毀大人!”便捉忠頭頓築,拔刀欲斬之。峭王驚怖,徒跣抱招,以救請忠,左右失色。招乃還坐,爲峭王等說成敗之效,禍福所歸;皆下席跪伏,敬受敕教,便辭遼東之使,罷所嚴騎。
丹楊大都督嬀覽、郡丞戴員殺太守孫翊。將軍孫河屯京城,馳赴宛陵,覽、員復殺之;遣人迎揚州刺史劉馥,令往歷陽,以丹楊應之。覽入居軍府中,欲逼取翊妻徐氏。徐氏紿之曰:“乞須晦日,設祭除服,然後聽命。”覽許之。徐氏潛使所親語翊親近舊將孫高、傅嬰等與共圖覽,高、嬰涕泣許諾,密呼翊時侍養者二十餘人與盟誓合謀。到晦日,設祭。徐氏哭泣盡哀,畢,乃除服,薰香沐浴,言笑歡悅。大小忄妻愴,怪其如此。覽密覘,無復疑意。徐氏呼高、嬰置戶內,使人召覽入。徐氏出戶拜覽,適得一拜,徐大呼:“二君可起!”高、嬰俱出,共殺覽,餘人即就外殺員。徐氏乃還縗糹至,奉覽、員首以祭翊墓,舉軍震駭。孫權聞亂,從椒丘還。至丹楊,悉族誅覽、員餘黨,擢高、嬰爲牙門,其餘賞賜有差。
河子韶,年十七,收河餘衆屯京城。權引軍發吳,夜至京城下營,試攻驚之;兵皆乘城,傳檄備警,歡聲動地,頗射外人。權使曉諭,乃止。明日見韶,拜承列校尉,統河部曲。
孝獻皇帝己建安十年(乙酉,公元二零五年)
春,正月,曹操攻南皮,袁譚出戰,士卒多死。操欲緩之,議郎曹純曰:“今縣師深入,難以持久,若進不能克,退必喪威。”乃自執桴鼓以率攻者,遂克之。譚出走,追斬之。李孚自稱冀州主簿,求見操曰:“今城中弱強相陵,人心擾亂,以爲宜令新降爲內所識信者宣傳明教。”操即使孚往入城,告諭吏民,使各安故業,不得相侵,城中乃安。操於是斬郭圖等及其妻子。袁譚使王修運糧於樂安,聞譚急,將所領兵往赴之,至高密,聞譚死,下馬號哭曰:“無君焉歸!”遂諧曹操,乞收葬譚屍,操許之,復使修還樂安,督軍糧。譚所部諸城皆服,唯樂安太守管統不下。操命修取統首,修以統亡國忠臣,解其縛,使詣操,操悅而赦之,闢修爲司空掾。
郭嘉說操多闢青、冀、幽、併名士以爲掾屬,使人心歸附,操從之。官渡之戰,袁紹使陳琳爲檄書,數操罪惡,連及家世,極其醜詆。及袁氏敗,琳歸操,操曰:“卿昔爲本初移書,但可罪狀孤身,何乃上及父祖邪!”琳謝罪,操釋之,使與陳留阮瑀俱管記室。先是漁陽王鬆據涿郡,郡人劉放說鬆以地歸操,操闢放參司空軍事。
袁熙爲其將焦觸、張南所攻,與尚俱奔遼西烏桓。觸自號幽州刺史,驅率諸郡太守令長,背袁向曹,陳兵數萬,殺白馬而盟,令曰:“敢違者斬!”衆莫敢仰視,各以次歃。別駕代郡韓珩曰:“吾受袁公父子厚恩,今其破亡,智不能救,勇不能死,於義闕矣。若乃北面曹氏,所不能爲也。”一坐爲珩失色。觸曰:“夫舉大事,當立大義,事之濟否,不待一人,可卒珩志,以厲事君。”乃舍之。觸等遂降曹操,皆封爲列侯。
夏,四月,黑山賊帥張燕率其衆十餘萬降,封安國亭侯。
故安趙犢、霍奴等殺幽州刺史及涿郡太守,三郡烏桓攻鮮于輔於獷平。秋,八月,操討犢等,斬之;乃渡潞水救獷平,烏桓走出塞。
冬,十月,高幹聞操討烏桓,復以幷州叛,執上黨太守,舉兵守壺關口。操遣其將樂進、李典擊之。河內張晟,衆萬餘人,寇崤、澠間,弘農張琰起兵以應之。
河東太守王邑被徵,郡掾衛固及中郎將範先等詣司隸校尉鍾繇,請留之。繇不許。固等外以請邑爲名,而內實與高幹通牒。曹操謂荀彧曰:“關西諸將,外服內貳,張晟寇亂殽、澠,南通劉表,固等因之,將爲深害。當今河東,天下之要地也,君爲我舉賢才以鎮之。”彧曰:“西平太守京兆杜畿,勇足以當難,智足以應變。”操乃以畿爲河東太守。鍾繇促王邑交符,邑佩印綬,徑從河北詣許自歸。衛固等使兵數千人絕陝津,杜畿至,數月不得渡。操遣夏侯惇討固等,未至,畿曰:“河東有三萬戶,非皆欲爲亂也。今兵迫之急,欲爲善者無主,必懼而聽於固。固等勢專,必以死戰。討之不勝,爲難未已;討之而勝,是殘一郡之民也。且固等未顯絕王命,外以請故君爲名,必不害新君。吾單車直往,出其不意,固爲人多計而無斷,必僞受吾。吾得居郡一月,以計縻之,足矣。”遂詭道從郖津度。範先欲殺畿以威衆,且觀畿去就,於門下斬殺主簿已下三十餘人,畿舉動自若。於是固曰:“殺之無損,徒有惡名;且制之在我。”遂奉之。畿謂固、先曰:“衛、範,河東之望也,吾仰成而已。然君固有定義,成敗同之,大事當共平議。”以固爲都督,行丞事,領功曹。將校吏兵三千餘人,皆範先督之。固等喜,雖陽事畿,不以爲意。固欲大發兵,畿患之,說固曰:“今大發兵,衆情必擾,不如徐以貲募兵。”固以爲然,從之,得兵甚少。畿又喻固等曰:“人情顧家,諸將掾史,可分遣休息,急緩召之不難。”固等惡逆衆心,又從之。於是善人在外,陰爲己援;惡人分散,各還其家。
會白騎攻東垣,高幹入濩澤。畿知諸縣附己,乃出,單將數十騎,赴堅壁而守之,吏民多舉城且畿者,比數十日,得四千餘人。固等與高幹、張晟共攻畿,不下,略諸縣,無所得。曹操使議郎張既西征關中諸將馬騰等,皆引兵會擊晟等,破之,斬固、琰等着,其餘黨與皆赦之。
於是杜畿治河東,務崇寬惠。民有辭訟,畿爲陳義理,遣歸諦思之,父老皆自相責怒,不敢訟。勸耕桑,課畜牧,百姓家家豐實。然後興學校,舉孝弟,修戎事,講武備,河東遂安。畿在河東十六年,常爲天下最。
祕書監、侍中荀悅作《申鑑》五篇,奏之。悅,爽之兄子也。時政在曹氏,天子恭己,悅志在獻替,而謀無所用,故作是書。其大略曰:爲政之術,先屏四患,乃崇五政。僞亂欲,私壞法,放越軌,奢敗制:四者不除,則政末由行矣,是爲四患。興農桑以養其生,審好惡以正其俗,宣文教以章其化,立武備以秉其威,明常罰以統其法,是謂五政。人不畏死,不可懼以罪;人不樂生,不可勸以善。故在上者,先豐民財以定其志,是謂養生。善惡要乎功罪,譭譽效於準驗,聽言責事,舉名察實,無或作僞以蕩衆心。故欲無奸怪,民無淫風,是謂正俗。榮辱者,賞罰之精華也。故禮教榮辱以加君子,化其情也;桎梏鞭撲以加小人,化其形也。若教化之廢,推中人而墜於小人之域,教化之行,引中人而納於君子之塗,是謂章化。在上者必有武備以戒不虞,安居則寄之內政,有事則用之軍旅,是謂秉威。賞罰,政之柄也。人主不妄賞,非愛其財也,賞妄行,則善不勸矣;不妄罰,非矜其人也,罰妄行,則惡不懲矣。賞不勸,謂之止善,罰不懲,謂之縱惡。在上者能不止下爲善,不縱下爲惡,則國法立矣。是謂統法。四患既蠲,五政又立,行之以誠,守之以固,簡而不怠,疏而不失,垂拱揖讓,而海內平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