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旃蒙赤奋若,尽柔兆摄提格,凡二年。
高祖武皇帝十五大同十一年(乙丑,公元五四五年)
春,正月,丙申,东魏遣兼散骑常侍李奖来聘。
东魏仪同尔硃文畅与丞相司马任胄、都督郑仲礼等,谋因正月望夜观打簇戏作乱,杀丞相欢,奉文畅为主。事泄,皆死。文畅,荣之子也;其姊,敬宗之后,及仲礼姊大车,皆为欢妾,有宠,故其兄弟皆不坐。
欢上书言:“并州,军器所聚,动须女功,请置宫以处配没之口;又纳吐谷浑之女以招怀之。”丁未,置晋阳宫。二月,庚申,东魏主纳吐谷浑可汗从妹为容华。
魏丞相泰遣酒泉胡安诺槃陀始通使于突厥。突厥本西方小国,姓阿史那氏,世居金山之阳,为柔然铁工。至其酋长土门,始强大,颇侵魏西边。安诺槃陀至,其国人皆喜曰:“大国使者至,吾国其将兴矣!”
三月,乙未,东魏丞相欢入朝于鄴,百官迎于紫陌。欢握崔暹手而劳之曰:“往日朝廷岂无法官,莫肯纠劾。中尉尽心徇国,不避豪强,遂使远迩肃清。冲锋陷阵,大有其人;当官正色,今始见之。富贵乃中尉自取,高欢父子无以相报。”赐暹良马。暹拜,马惊走,欢亲拥之,授以辔。东魏主宴于华林园,使欢择朝廷公直者劝之酒;欢降阶跪曰:“唯暹一人可劝,并请以臣所射赐物千段赐之。”高澄退,谓暹曰:“我尚畏羡,何况馀人!”然暹中怀颇挟巧诈。初,魏高阳王斌有庶妹玉仪,不为其家所齿,为孙腾妓,腾又弃之;高澄遇诸涂,悦而纳之,遂有殊宠,封琅邪公主。澄谓崔季舒曰:“崔暹必造直谏,我亦有以待之。”及暹咨事,澄不复假以颜色。居三日,暹怀刺坠之于前。澄问:“何用此为?”暹悚然曰:“未得通公主。”澄大悦,把暹臂,入见之。季舒语人曰:“崔暹常忿吾佞,在大将军前,每言叔父可杀;及其自作,乃过于吾。”
夏,五月,甲辰,东魏大赦。
魏王盟卒。
晋氏以来,文章竞为浮华,魏丞相泰欲革其弊。六月,丁巳,魏主飨太庙。泰命大行台度支尚书、领著作苏绰作《大诰》,宣示群臣,戒以政事;仍命“自今文章皆依此体。”
上遣交州刺史杨瞟讨李贲,以陈霸先为司马;命定州刺史萧勃会瞟于西江。勃知军士惮远役,因诡说留瞟。瞟集诸将问计,霸先曰:“交趾叛换,罪由宗室,遂使溷乱数州,逋诛累岁。定州欲偷安目前,不顾大计。节下奉辞伐罪,当死生以之。岂可逗挠不进,长寇沮众也!”遂勒兵先发。瞟以霸先为前锋。至交州,贲帅众三万拒之,败于硃鸢,又败于苏历江口。贲奔嘉宁城,诸军进围之。勃,昺之子也。
魏与柔然头兵可汗谋连兵伐东魏,丞相欢患之,遣行台郎中杜弼使于柔然,为世子澄求婚。头兵曰:“高王自娶则可。”欢犹豫未决。娄妃曰:“国家大计,愿勿疑也。”世子澄、尉景亦劝之。欢乃遣镇南将军慕容俨聘之,号曰蠕蠕公主。秋,八月,欢亲迎于下馆。公主至,娄妃避正室以处之;欢跪而拜谢,妃曰:“彼将觉之,愿绝勿顾。”头兵使其弟秃突佳来送女,且报聘;仍戒曰:“待见外孙乃归。”公主性严毅,终身不肯华言。欢尝病,不得往,秃突佳怨恚,欢舆疾就之。
冬,十月,乙未,诏有罪者复听入赎。
东魏遣中书舍人尉瑾来聘。乙未,东魏丞相欢请释邙山俘囚桎梏,配以民间寡妇。
十二月,东魏以侯景为司徒,中书令韩轨为司空;戊子,以孙腾录尚书事。
魏筑圜丘于城南。
散骑常侍贺琛启陈四事:其一以为“今北边稽服,正是生聚教议之时,而天下户口减落,关外弥甚。郡不堪州之控总,县不堪郡之裒削,更相呼扰,惟事征敛。民不堪命,各务流移,此岂非牧守之过欤!东境户口空虚,皆由使命繁数,穷幽极远,无不皆至,每有一使,所属搔扰,驽困邑宰,则拱手听其渔猎,桀黠长吏,又因之重为贪残,纵有廉平,郡犹掣肘。如此,虽年降复业之诏,屡下蠲赋之恩,而民不得反其居也。”其二以为“今天下守宰所以贪残,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。今之燕喜,相竞夸豪,积果如丘陵,列肴同绮绣,露台之产,不周一燕之资,而宾主之间,裁取满腹,未及下堂,已同臭腐。又,畜妓之夫,无有等秩,为吏牧民者,致赀巨亿,罢归之日,不支数年,率皆尽于燕饮之物、歌谣之具。所费事等丘山,为欢止在俄顷,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;如复傅翼,增其搏噬,一何悖哉!其馀淫侈,著之凡百,习以成俗,日见滋甚。欲使人守廉白,安可得邪!诚宜严为禁制,导以节俭,纠奏浮华,变其耳目。夫失节之嗟,亦民所自患,正耻不能及群,故勉强而为之;苟以淳素为先,足正雕流之弊矣。”其三以为“陛下忧念四海,不惮勤劳,至于百司,莫不奏事。但斗筲之人,既得伏奏帷扆,便欲诡竞求进,不论国之大体,心存明恕;惟务吹毛求疵,擘肌分理,以深刻为能,以绳逐为务。迹虽似于奉公,事更成其威福,犯罪者多,巧避滋甚,长弊增奸,实由于此。诚愿责其公平之效,黜其谗慝之心,则下安上谧,无徼幸之患矣。”其四以为“今天下无事,而犹日不暇给,宜省事、息费,事省则民养,费息则财聚。应内省职掌各检所部:凡京师治、署、邸、肆及国容、戎备,四方屯、传、邸治,有所宜除,除之,有所宜减,减之;兴造有非急者,征求有可缓者,皆宜停省,以息费休民。故畜其财者,所以大用之也;养其民者,所以大役之也。若言小事不足害财,则终年不息矣;以小役不足妨民,则终年不止矣。如此,则难可以语富强而图远大矣。”
启奏,上大怒,召主书于前,口授敕书以责琛。大指以为:“朕有天下四十馀年,公车谠言,日关听览,所陈之事,与卿不异,每苦倥偬,更增惛惑。卿不宜自同阘茸,止取名字,宣之行路,言‘我能上事,恨朝廷之不用’。何不分别显言:某刺史横暴,某太守贪残,尚书、兰台某人奸猾,使者渔猎,并何姓名?取与者谁?明言其事,得以诛黜,更择材良。又,士民饮食过差,若加严禁,密房曲屋,云何可知?倘家家搜检,恐益增苛扰。若指朝廷,我无此事。昔之牲牢,久不宰杀,朝中会同,菜蔬而已;若复减此,必有《蟋蟀》之讥。若以为功德事者,皆是园中之物,变一瓜为数十种,治一菜为数十味;以变故多,何损于事!
“我自非公宴,不食国家之食,多历年所;乃至宫人,亦不食国家之食。凡所营造,不关材官及以国匠,皆资雇借以成其事。勇怯不同,贪廉各用,亦非朝廷为之傅翼。卿以朝廷为悖,乃自甘之,当思致悖所以!卿云‘宜导之以节俭’,朕绝房室三十馀年,至于居处不过一床之地,雕饰之物不入于宫;受生不饮酒,不好音声,所以朝中曲宴,未尝奏乐,此群贤之所见也。朕三更出治事,随事多少,事少午前得竟,事多日昃方食,日常一食,若昼若夜;昔要腹过于十围,今之瘦削裁二尺馀,旧带犹存,非为妄说。为谁为之?救物故也。
“卿又曰‘百司莫不奏事,诡竞求进’,今不使外人呈事,谁尸其任!专委之人,云何可得?古人云:‘专听生奸,独任成乱。’二世之委赵高,元后之付王莽,呼鹿为马,又可法欤?卿云‘吹毛求疵’,复是何人?‘擘肌分理’,复是何事?治、署、邸、肆等,何者宜除?何者宜减?何处兴造非急?何处征求可缓?各出其事,具以奏闻!富国强兵之术,息民省役之宜,并宜具列!若不具列,则是欺罔朝廷。伫闻重奏,当复省览,付之尚书,班下海内,庶惟新之美,复见今日。”琛但谢过而已,不敢复言。
上为孝教慈恭俭,博学能文,阴阳、卜筮、骑射、声律、草隶、围棋,无不精妙。勤于政务,冬月四更竟,即起视事,执笔触寒,手为皴裂。自天监中用释氏法,长斋断鱼肉,日止一食,惟菜羹,粝饭而已,或遇事繁,日移中则嗽口以过。身衣布衣,木绵皁帐,一冠三载,一衾二年,后宫贵妃以下,衣不曳地。性不饮酒,非宗庙祭祀、大飨宴及诸法事,未尝作乐。虽居暗室,恒理衣冠,小坐盛暑,未尝褰袒。对内竖小臣,如遇大宾。然优假士人太过,牧守多浸渔百姓,使者干扰郡县。又好亲任小人,颇复苛察。多造塔庙,公私费损。江南久安,风俗奢靡。故琛启及之。上恶其触实,故怒。
臣光曰:梁高祖之不终也,宜哉!夫人主听纳之失,在于丛脞;人臣献替之病,在于烦碎。是以明主守要道以御万机之本,忠臣陈大体以格君心之非。故身不劳而收功远,言至约而为益大也。观夫贺琛之谏亦未至于切直,而高祖已赫然震怒,护其所短,矜其所长;诘贪暴之主名,问劳费之条目,困以难对之状,责以必穷之辞。自以蔬食之俭为盛德,日昃之勤为至治,君道已备,无复可加,群臣箴规,举不足听。如此,则自馀切直之言过于琛者,谁敢进哉!由是奸佞居前而不见,大谋颠错而不知,名辱身危,覆邦绝祀,为千古所闵笑,岂不哀哉!
上敦尚文雅,疏简刑法,自公卿大臣,咸不以鞫狱为意。奸吏招权弄法,货赂成市,枉滥者多。大率二岁刑已上岁至五千人;徙居作者具五任,其无任者著升械;若疾病,权解之,是后囚徒或有优、剧。时王侯子弟,多骄淫不法。上年老,厌于万几。又专精佛戒,每断重罪,则终日不怿;或谋反逆,事觉,亦泣而宥之。由是王侯益横,或白昼杀人于都街,或暮夜公行剽掠,有罪亡命者,匿于王家,有司不敢搜捕。上深知其弊,而溺于慈爱,不能禁也。魏东阳王荣为瓜州刺史,与其婿邓彦偕行。荣卒,瓜州首望表荣子康为刺史,彦杀康而夺其位。魏不能讨,因以彦为刺史,屡征不至,又南通吐谷浑。丞相泰以道远难于动众,欲以计取之,以给事黄门侍郎申徽为河西大使,密令图彦。徽以五十骑行,既至,止于宾馆;彦见徽单使,不以为疑。徽遣人微劝彦归朝,彦不从;徽又使赞成其留计,彦信之,遂来至馆。徽先与州主簿敦煌令狐整等密谋,执彦于坐,责而缚之;因宣诏慰谕吏民,且云“大军续至”,城中无敢动者,遂送彦于长安。泰以徽为都官尚书。
高祖武皇帝十五中大同元年(丙寅,公元五四六年)
春,正月,癸丑,杨瞟等克嘉宁城,李贲奔新昌獠中,诸军顿于江口。
二月,魏以义州刺史史宁为凉州刺史。前刺史宇文仲和据州,不受代,瓜州民张保杀刺史成庆以应之,晋昌民吕兴杀太守郭肆,以郡应保。丞相泰遣太子太保独孤信、开府仪同三司怡峰与史宁讨之。
三月,乙巳,大赦。
庚戌,上幸同泰寺,遂停寺省,讲《三慧经》。夏,四月,丙戌,解讲,大赦,改元。是夜,同泰寺浮图灾,上曰:“此魔也,宜广为法事。”群臣皆称善。乃下诏曰:“道高魔盛,行善鄣生。当穷兹土木,倍增往日。”遂起十二层浮图;将成,值侯景乱而止。
魏史宁晓谕凉州吏民,率皆归附,独宇文仲和据城不下。五月,独孤信使诸将夜攻其东北,自帅壮士袭其西南。迟明,克之,遂擒仲和。
初,张保欲杀州主簿令狐整,以其人望,恐失众心,虽外相敬,内甚忌之。整阳为亲附,因使人说保曰:“今东军渐逼凉州,彼势孤危,恐不能敌,宜急分精锐以救之。然成败在于将领,令狐延保,兼资文武,使将兵以往,蔑不济矣。”保从之。
整行及玉门,召豪杰述保罪状,驰还袭之。先克晋昌,斩吕兴;进击瓜州,州人素信服整,皆弃保来降,保奔吐谷浑。
众议推整为刺史,整曰:“吾属以张保逆乱,恐阖州之人俱陷不义,故相与讨诛之;今复见推,是效尤也。”乃推魏所遣使波斯者张道义行州事,具以状闻。丞相泰以申徽为瓜州刺史,召整为寿昌太守,封襄武男。整帅宗族乡里三千馀人入朝,从泰征讨,累迁骠骑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,加侍中。
六月,庚子,东魏以司徒侯景为河南大将军、大行台。
秋,七月,壬寅,东魏遣散骑常侍元廓来聘。
甲子,诏:“犯罪非大逆,父母、祖父母不坐。”先是,江东唯建康及三吴、荆、郢、江、湘、梁、益用钱,其馀州郡杂以谷帛,交、广专以金银为货。上自铸五铢及女钱,二品并行,禁诸古钱。普通中,更铸铁钱。由是民私铸者多,物价腾踊,交易者至以车载钱,不复计数。又自破岭以东,八十为百,名曰“东钱”;江、郢以上,七十为百,名曰:“西钱”;建康以九十为百,名曰“长钱”。丙寅,诏曰:“朝四暮三,众狙皆喜,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。顷闻外间多用九陌钱,陌减则物贵,陌足则物贱,非物有贵贱,乃心有颠倒。至于远方,日更滋甚,徒乱王制,无益民财。自今可通用足陌钱!令书行后,百日为期,若犹有犯,男子谪运,女子质作,并同三年。”诏下而人不从,钱陌益少;至于季年,遂以三十五为百云。
上年高,诸子心不相下,互相猜忌。邵陵王纶为丹杨尹,湘东王绎在江州,武陵王纪在益州,皆权侔人主;太子纲恶之,常选精兵以卫东宫。八月,以纶为南徐州刺史。
东魏丞相欢如鄴。高澄迁洛阳《石经》五十二碑于鄴。
魏徙并州刺史王思政为荆州刺史,使之举诸将可代镇玉壁者。思政举晋州刺史韦孝宽,丞相泰从之。东魏丞相欢悉举山东之众,将伐魏;癸巳,自鄴会兵于晋阳;九月,至玉壁,围之。以挑西师,西师不出。
李贲复帅众二万自獠中出屯典澈湖,大造船舰,充塞湖中。众军惮之,顿湖口,不敢进。陈霸先谓诸将曰:“我师已老,将士疲劳;且孤军无援,入人心腹,若一战不捷,岂望生全!今藉其屡奔,人情未固,夷、獠乌合,易为摧殄。正当共出百死,决力取之;无故停留,时事去矣!”诸将皆默然莫应。是夜,江水暴起七丈,注湖中。霸先勒所部兵乘流先进,众军鼓噪俱前;贲众大溃,窜入屈獠洞中。
冬,十月,乙亥,以前东扬州刺史岳阳王詧为雍州刺史。上舍詧兄弟而立太子纲,内常愧之,宠亚诸子。以会稽人物殷阜,故用詧兄弟迭为东扬州以慰其心。詧兄弟亦内怀不平。詧以上衰老,朝多秕政,遂蓄聚货财,折节下士,招募勇敢,左右至数千人。以襄阳形胜之地,梁业所基,遇乱可以图大功。乃克己为政,抚循士民,数施恩惠,延纳规谏,所部称治。
东魏丞相欢攻玉壁,昼夜不息,魏韦孝宽随机拒之。城中无水,汲于汾,欢使移汾,一夕而毕。欢于城南起土山,欲乘之以入。城上先有二楼,孝宽缚木接之,令常高于土山以御之。欢使告之曰:“虽尔缚楼至天,我当穿地取尔。”乃凿地为十道,又用术士李业兴“孤虚法”,聚攻其北。北,天险也。孝宽掘长堑,邀其地道,选战士屯堑上。每穿至堑,战士辄擒杀之。又于堑外积柴贮火,敌有在地道内者,塞柴投火,以皮排吹之,一鼓皆焦烂。敌以攻车撞城,车之所及,莫不摧毁,无能御者。孝宽缝布为幔,随其所向张之,布既悬空,车不能坏。敌又缚松、麻于竿,灌油加火以烧布,并欲焚楼。孝宽作长钩,利其刃,火竿将至,以钩遥割之,松、麻俱落。敌又于城四面穿地为二十道,其中施梁柱,纵火烧之。柱折,城崩。孝宽随崩处竖木栅以扞之,敌不得入。城外尽攻击之术,而城中守御有馀。孝宽又夺据其土山。欢无如之何,乃使仓曹参军祖珽说之曰:“君独守孤城,而西方无救,恐终不能全,何不降也?”孝宽报曰:“我城池严固,兵食有馀。攻者自劳,守者常逸,岂有旬朔之间已须救援!适忧尔众有不返之危。孝宽关西男子,必不为降将军也!”珽复谓城中人曰:“韦城主受彼荣禄,或复可尔;自外军民,何事相随入汤火中!”乃射募格于城中云:“能斩城主降者,拜太尉,封开国郡公,赏帛万匹。”孝宽手题书背,返射城外云:“能斩高欢者准此。”珽,莹之子也。东魏苦攻凡五十日,士卒战及病死者七万人,共为一冢。欢智力皆困,因而发疾。有星坠欢营中,士卒惊惧。十一月,庚子,解围去。
先是,欢别使侯景将兵趣齐子岭,魏建州刺史杨檦镇车箱,恐其寇邵郡,帅骑御之。景闻檦至,斫木断路六十馀里,犹惊而不安,遂还河阳。庚戌,欢使段韶从太原公洋镇鄴。辛亥,征世子澄会晋阳。
魏以韦孝宽为骠骑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,进爵建忠公。时人以王思政为知人。
十二月,己卯,欢以无功,表解都督中外诸军,东魏主许之。欢之自玉壁归也,军中讹言韦孝宽以定功弩射杀丞相;魏人闻之,因下令曰:“劲弩一发,凶身自陨。”欢闻之,勉坐见诸贵,使斛律金作《敕勒歌》,欢自和之,哀感流涕。
魏大行台度支尚书、司农卿苏绰,性忠俭,常以丧乱未平为己任,荐贤拔能,纪纲庶政;丞相泰推心任之,人莫能间。或出游,常预署空纸以授绰;有须处分,随事施行,及还,启知而已。绰常谓“为国之道,当爱人如慈父,训人如严师。”每与公卿论议,自昼达夜,事无巨细,若指诸掌,积劳成疾而卒。泰深痛惜之,谓公卿曰:“苏尚书平生廉让,吾欲全其素志,恐悠悠之徒有所未达;如厚加赠谥,又乖宿昔相知之心;何为而可?”尚书令史麻瑶越次进曰:“俭约,所以彰其美也。”泰从之。归葬武功,载以布车一乘,泰与群公步送出同州郭外。泰于车后酹酒言曰:“尚书平生为事,妻子兄弟所不知者,吾皆知之。唯尔知吾心,吾知尔志,方欲共定天下,遽舍吾去,奈何!”因举声恸哭,不觉卮落于手。
东魏司徒、河南大将军、大行台侯景,右足偏短,弓马非其长,而多谋算。诸将高敖曹、彭乐等皆勇冠一时,景常轻之,曰:“此属皆如豕突,势何所至!”景尝言于丞相欢:“愿得兵三万,横行天下,要须济江缚取萧衍老公、以为太平寺主。”欢使将兵十万,专制河南,杖任若己之半体。
景素轻高澄,尝谓司马子如曰:“高王在,吾不敢有异;王没,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!”子如掩其口。及欢疾笃,澄诈为欢书以召景。先是,景与欢约曰:“今握兵在远,人易为诈,所赐书皆请加微点。”欢从之。景得书无点,辞不至;又闻欢疾笃,用其行台郎颍川王伟计,遂拥兵自固。
欢谓澄曰:“我虽病,汝面更有馀忧,何也?”澄未及对,欢曰:“岂非忧侯景叛邪?”对曰:“然。”欢曰:“景专制河南,十四年矣,常有飞扬跋扈之志,顾我能畜养,非汝所能驾御也。今四方未定,勿遽发哀。库狄干鲜卑老公,斛律金敕勒老公,并性遒直,终不负汝。可硃浑道元、刘丰生,远来投我,必无异心。潘相乐本作道人,心和厚,汝兄弟当得其力。韩轨少戆,宜宽借之。彭乐心腹难得,宜防护之。堪敌侯景者,唯有慕容绍宗,我故不贵之,留以遗汝。”又曰:“段孝先忠亮仁厚,智勇兼备,亲戚之中,唯有此子,军旅大事,宜共筹之。”又曰:“邙山之战,吾不用陈元康之言,留患遗汝,死不瞑目!”相乐,广宁人也。
起旃蒙赤奮若,盡柔兆攝提格,凡二年。
高祖武皇帝十五大同十一年(乙丑,公元五四五年)
春,正月,丙申,東魏遣兼散騎常侍李獎來聘。
東魏儀同爾硃文暢與丞相司馬任胄、都督鄭仲禮等,謀因正月望夜觀打簇戲作亂,殺丞相歡,奉文暢爲主。事泄,皆死。文暢,榮之子也;其姊,敬宗之後,及仲禮姊大車,皆爲歡妾,有寵,故其兄弟皆不坐。
歡上書言:“幷州,軍器所聚,動須女功,請置宮以處配沒之口;又納吐谷渾之女以招懷之。”丁未,置晉陽宮。二月,庚申,東魏主納吐谷渾可汗從妹爲容華。
魏丞相泰遣酒泉胡安諾槃陀始通使於突厥。突厥本西方小國,姓阿史那氏,世居金山之陽,爲柔然鐵工。至其酋長土門,始強大,頗侵魏西邊。安諾槃陀至,其國人皆喜曰:“大國使者至,吾國其將興矣!”
三月,乙未,東魏丞相歡入朝於鄴,百官迎於紫陌。歡握崔暹手而勞之曰:“往日朝廷豈無法官,莫肯糾劾。中尉盡心徇國,不避豪強,遂使遠邇肅清。衝鋒陷陣,大有其人;當官正色,今始見之。富貴乃中尉自取,高歡父子無以相報。”賜暹良馬。暹拜,馬驚走,歡親擁之,授以轡。東魏主宴於華林園,使歡擇朝廷公直者勸之酒;歡降階跪曰:“唯暹一人可勸,並請以臣所射賜物千段賜之。”高澄退,謂暹曰:“我尚畏羨,何況餘人!”然暹中懷頗挾巧詐。初,魏高陽王斌有庶妹玉儀,不爲其家所齒,爲孫騰妓,騰又棄之;高澄遇諸塗,悅而納之,遂有殊寵,封琅邪公主。澄謂崔季舒曰:“崔暹必造直諫,我亦有以待之。”及暹諮事,澄不復假以顏色。居三日,暹懷刺墜之於前。澄問:“何用此爲?”暹悚然曰:“未得通公主。”澄大悅,把暹臂,入見之。季舒語人曰:“崔暹常忿吾佞,在大將軍前,每言叔父可殺;及其自作,乃過於吾。”
夏,五月,甲辰,東魏大赦。
魏王盟卒。
晉氏以來,文章競爲浮華,魏丞相泰欲革其弊。六月,丁巳,魏主饗太廟。泰命大行臺度支尚書、領著作蘇綽作《大誥》,宣示羣臣,戒以政事;仍命“自今文章皆依此體。”
上遣交州刺史楊瞟討李賁,以陳霸先爲司馬;命定州刺史蕭勃會瞟於西江。勃知軍士憚遠役,因詭說留瞟。瞟集諸將問計,霸先曰:“交趾叛換,罪由宗室,遂使溷亂數州,逋誅累歲。定州欲偷安目前,不顧大計。節下奉辭伐罪,當死生以之。豈可逗撓不進,長寇沮衆也!”遂勒兵先發。瞟以霸先爲前鋒。至交州,賁帥衆三萬拒之,敗於硃鳶,又敗於蘇歷江口。賁奔嘉寧城,諸軍進圍之。勃,昺之子也。
魏與柔然頭兵可汗謀連兵伐東魏,丞相歡患之,遣行臺郎中杜弼使於柔然,爲世子澄求婚。頭兵曰:“高王自娶則可。”歡猶豫未決。婁妃曰:“國家大計,願勿疑也。”世子澄、尉景亦勸之。歡乃遣鎮南將軍慕容儼聘之,號曰蠕蠕公主。秋,八月,歡親迎於下館。公主至,婁妃避正室以處之;歡跪而拜謝,妃曰:“彼將覺之,願絕勿顧。”頭兵使其弟禿突佳來送女,且報聘;仍戒曰:“待見外孫乃歸。”公主性嚴毅,終身不肯華言。歡嘗病,不得往,禿突佳怨恚,歡輿疾就之。
冬,十月,乙未,詔有罪者復聽入贖。
東魏遣中書舍人尉瑾來聘。乙未,東魏丞相歡請釋邙山俘囚桎梏,配以民間寡婦。
十二月,東魏以侯景爲司徒,中書令韓軌爲司空;戊子,以孫騰錄尚書事。
魏築圜丘於城南。
散騎常侍賀琛啓陳四事:其一以爲“今北邊稽服,正是生聚教議之時,而天下戶口減落,關外彌甚。郡不堪州之控總,縣不堪郡之裒削,更相呼擾,惟事征斂。民不堪命,各務流移,此豈非牧守之過歟!東境戶口空虛,皆由使命繁數,窮幽極遠,無不皆至,每有一使,所屬搔擾,駑困邑宰,則拱手聽其漁獵,桀黠長吏,又因之重爲貪殘,縱有廉平,郡猶掣肘。如此,雖年降復業之詔,屢下蠲賦之恩,而民不得反其居也。”其二以爲“今天下守宰所以貪殘,良由風俗侈靡使之然也。今之燕喜,相競誇豪,積果如丘陵,列餚同綺繡,露臺之產,不周一燕之資,而賓主之間,裁取滿腹,未及下堂,已同臭腐。又,畜妓之夫,無有等秩,爲吏牧民者,致貲巨億,罷歸之日,不支數年,率皆盡於燕飲之物、歌謠之具。所費事等丘山,爲歡止在俄頃,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;如復傅翼,增其搏噬,一何悖哉!其餘淫侈,著之凡百,習以成俗,日見滋甚。欲使人守廉白,安可得邪!誠宜嚴爲禁制,導以節儉,糾奏浮華,變其耳目。夫失節之嗟,亦民所自患,正恥不能及羣,故勉強而爲之;苟以淳素爲先,足正雕流之弊矣。”其三以爲“陛下憂念四海,不憚勤勞,至於百司,莫不奏事。但斗筲之人,既得伏奏帷扆,便欲詭競求進,不論國之大體,心存明恕;惟務吹毛求疵,擘肌分理,以深刻爲能,以繩逐爲務。跡雖似於奉公,事更成其威福,犯罪者多,巧避滋甚,長弊增奸,實由於此。誠願責其公平之效,黜其讒慝之心,則下安上謐,無徼倖之患矣。”其四以爲“今天下無事,而猶日不暇給,宜省事、息費,事省則民養,費息則財聚。應內省職掌各檢所部:凡京師治、署、邸、肆及國容、戎備,四方屯、傳、邸治,有所宜除,除之,有所宜減,減之;興造有非急者,徵求有可緩者,皆宜停省,以息費休民。故畜其財者,所以大用之也;養其民者,所以大役之也。若言小事不足害財,則終年不息矣;以小役不足妨民,則終年不止矣。如此,則難可以語富強而圖遠大矣。”
啓奏,上大怒,召主書於前,口授敕書以責琛。大指以爲:“朕有天下四十餘年,公車讜言,日關聽覽,所陳之事,與卿不異,每苦倥傯,更增惛惑。卿不宜自同闒茸,止取名字,宣之行路,言‘我能上事,恨朝廷之不用’。何不分別顯言:某刺史橫暴,某太守貪殘,尚書、蘭臺某人奸猾,使者漁獵,並何姓名?取與者誰?明言其事,得以誅黜,更擇材良。又,士民飲食過差,若加嚴禁,密房曲屋,云何可知?倘家家搜檢,恐益增苛擾。若指朝廷,我無此事。昔之牲牢,久不宰殺,朝中會同,菜蔬而已;若復減此,必有《蟋蟀》之譏。若以爲功德事者,皆是園中之物,變一瓜爲數十種,治一菜爲數十味;以變故多,何損於事!
“我自非公宴,不食國家之食,多歷年所;乃至宮人,亦不食國家之食。凡所營造,不關材官及以國匠,皆資僱藉以成其事。勇怯不同,貪廉各用,亦非朝廷爲之傅翼。卿以朝廷爲悖,乃自甘之,當思致悖所以!卿雲‘宜導之以節儉’,朕絕房室三十餘年,至於居處不過一牀之地,雕飾之物不入於宮;受生不飲酒,不好音聲,所以朝中曲宴,未嘗奏樂,此羣賢之所見也。朕三更出治事,隨事多少,事少午前得竟,事多日昃方食,日常一食,若晝若夜;昔要腹過於十圍,今之瘦削裁二尺餘,舊帶猶存,非爲妄說。爲誰爲之?救物故也。
“卿又曰‘百司莫不奏事,詭競求進’,今不使外人呈事,誰屍其任!專委之人,云何可得?古人云:‘專聽生奸,獨任成亂。’二世之委趙高,元后之付王莽,呼鹿爲馬,又可法歟?卿雲‘吹毛求疵’,復是何人?‘擘肌分理’,復是何事?治、署、邸、肆等,何者宜除?何者宜減?何處興造非急?何處徵求可緩?各出其事,具以奏聞!富國強兵之術,息民省役之宜,並宜具列!若不具列,則是欺罔朝廷。佇聞重奏,當復省覽,付之尚書,班下海內,庶惟新之美,復見今日。”琛但謝過而已,不敢復言。
上爲孝教慈恭儉,博學能文,陰陽、卜筮、騎射、聲律、草隸、圍棋,無不精妙。勤於政務,冬月四更竟,即起視事,執筆觸寒,手爲皴裂。自天監中用釋氏法,長齋斷魚肉,日止一食,惟菜羹,糲飯而已,或遇事繁,日移中則嗽口以過。身衣布衣,木綿皁帳,一冠三載,一衾二年,後宮貴妃以下,衣不曳地。性不飲酒,非宗廟祭祀、大饗宴及諸法事,未嘗作樂。雖居暗室,恆理衣冠,小坐盛暑,未嘗褰袒。對內豎小臣,如遇大賓。然優假士人太過,牧守多浸漁百姓,使者干擾郡縣。又好親任小人,頗覆苛察。多造塔廟,公私費損。江南久安,風俗奢靡。故琛啓及之。上惡其觸實,故怒。
臣光曰:樑高祖之不終也,宜哉!夫人主聽納之失,在於叢脞;人臣獻替之病,在於煩碎。是以明主守要道以御萬機之本,忠臣陳大體以格君心之非。故身不勞而收功遠,言至約而爲益大也。觀夫賀琛之諫亦未至於切直,而高祖已赫然震怒,護其所短,矜其所長;詰貪暴之主名,問勞費之條目,困以難對之狀,責以必窮之辭。自以蔬食之儉爲盛德,日昃之勤爲至治,君道已備,無復可加,羣臣箴規,舉不足聽。如此,則自餘切直之言過於琛者,誰敢進哉!由是奸佞居前而不見,大謀顛錯而不知,名辱身危,覆邦絕祀,爲千古所閔笑,豈不哀哉!
上敦尚文雅,疏簡刑法,自公卿大臣,鹹不以鞫獄爲意。奸吏招權弄法,貨賂成市,枉濫者多。大率二歲刑已上歲至五千人;徙居作者具五任,其無任者著升械;若疾病,權解之,是後囚徒或有優、劇。時王侯子弟,多驕淫不法。上年老,厭於萬幾。又專精佛戒,每斷重罪,則終日不懌;或謀反逆,事覺,亦泣而宥之。由是王侯益橫,或白晝殺人於都街,或暮夜公行剽掠,有罪亡命者,匿於王家,有司不敢搜捕。上深知其弊,而溺於慈愛,不能禁也。魏東陽王榮爲瓜州刺史,與其婿鄧彥偕行。榮卒,瓜州首望表榮子康爲刺史,彥殺康而奪其位。魏不能討,因以彥爲刺史,屢徵不至,又南通吐谷渾。丞相泰以道遠難於動衆,欲以計取之,以給事黃門侍郎申徽爲河西大使,密令圖彥。徽以五十騎行,既至,止於賓館;彥見徽單使,不以爲疑。徽遣人微勸彥歸朝,彥不從;徽又使贊成其留計,彥信之,遂來至館。徽先與州主簿敦煌令狐整等密謀,執彥於坐,責而縛之;因宣詔慰諭吏民,且雲“大軍續至”,城中無敢動者,遂送彥於長安。泰以徽爲都官尚書。
高祖武皇帝十五中大同元年(丙寅,公元五四六年)
春,正月,癸丑,楊瞟等克嘉寧城,李賁奔新昌獠中,諸軍頓於江口。
二月,魏以義州刺史史寧爲涼州刺史。前刺史宇文仲和據州,不受代,瓜州民張保殺刺史成慶以應之,晉昌民呂興殺太守郭肆,以郡應保。丞相泰遣太子太保獨孤信、開府儀同三司怡峯與史寧討之。
三月,乙巳,大赦。
庚戌,上幸同泰寺,遂停寺省,講《三慧經》。夏,四月,丙戌,解講,大赦,改元。是夜,同泰寺浮圖災,上曰:“此魔也,宜廣爲法事。”羣臣皆稱善。乃下詔曰:“道高魔盛,行善鄣生。當窮茲土木,倍增往日。”遂起十二層浮圖;將成,值侯景亂而止。
魏史寧曉諭涼州吏民,率皆歸附,獨宇文仲和據城不下。五月,獨孤信使諸將夜攻其東北,自帥壯士襲其西南。遲明,克之,遂擒仲和。
初,張保欲殺州主簿令狐整,以其人望,恐失衆心,雖外相敬,內甚忌之。整陽爲親附,因使人說保曰:“今東軍漸逼涼州,彼勢孤危,恐不能敵,宜急分精銳以救之。然成敗在於將領,令狐延保,兼資文武,使將兵以往,蔑不濟矣。”保從之。
整行及玉門,召豪傑述保罪狀,馳還襲之。先克晉昌,斬呂興;進擊瓜州,州人素信服整,皆棄保來降,保奔吐谷渾。
衆議推整爲刺史,整曰:“吾屬以張保逆亂,恐闔州之人俱陷不義,故相與討誅之;今復見推,是效尤也。”乃推魏所遣使波斯者張道義行州事,具以狀聞。丞相泰以申徽爲瓜州刺史,召整爲壽昌太守,封襄武男。整帥宗族鄉里三千餘人入朝,從泰征討,累遷驃騎大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,加侍中。
六月,庚子,東魏以司徒侯景爲河南大將軍、大行臺。
秋,七月,壬寅,東魏遣散騎常侍元廓來聘。
甲子,詔:“犯罪非大逆,父母、祖父母不坐。”先是,江東唯建康及三吳、荊、郢、江、湘、樑、益用錢,其餘州郡雜以谷帛,交、廣專以金銀爲貨。上自鑄五銖及女錢,二品並行,禁諸古錢。普通中,更鑄鐵錢。由是民私鑄者多,物價騰踊,交易者至以車載錢,不復計數。又自破嶺以東,八十爲百,名曰“東錢”;江、郢以上,七十爲百,名曰:“西錢”;建康以九十爲百,名曰“長錢”。丙寅,詔曰:“朝四暮三,衆狙皆喜,名實未虧而喜怒爲用。頃聞外間多用九陌錢,陌減則物貴,陌足則物賤,非物有貴賤,乃心有顛倒。至於遠方,日更滋甚,徒亂王制,無益民財。自今可通用足陌錢!令書行後,百日爲期,若猶有犯,男子謫運,女子質作,並同三年。”詔下而人不從,錢陌益少;至於季年,遂以三十五爲百雲。
上年高,諸子心不相下,互相猜忌。邵陵王綸爲丹楊尹,湘東王繹在江州,武陵王紀在益州,皆權侔人主;太子綱惡之,常選精兵以衛東宮。八月,以綸爲南徐州刺史。
東魏丞相歡如鄴。高澄遷洛陽《石經》五十二碑於鄴。
魏徙幷州刺史王思政爲荊州刺史,使之舉諸將可代鎮玉壁者。思政舉晉州刺史韋孝寬,丞相泰從之。東魏丞相歡悉舉山東之衆,將伐魏;癸巳,自鄴會兵於晉陽;九月,至玉壁,圍之。以挑西師,西師不出。
李賁復帥衆二萬自獠中出屯典澈湖,大造船艦,充塞湖中。衆軍憚之,頓湖口,不敢進。陳霸先謂諸將曰:“我師已老,將士疲勞;且孤軍無援,入人心腹,若一戰不捷,豈望生全!今藉其屢奔,人情未固,夷、獠烏合,易爲摧殄。正當共出百死,決力取之;無故停留,時事去矣!”諸將皆默然莫應。是夜,江水暴起七丈,注湖中。霸先勒所部兵乘流先進,衆軍鼓譟俱前;賁衆大潰,竄入屈獠洞中。
冬,十月,乙亥,以前東揚州刺史岳陽王詧爲雍州刺史。上舍詧兄弟而立太子綱,內常愧之,寵亞諸子。以會稽人物殷阜,故用詧兄弟迭爲東揚州以慰其心。詧兄弟亦內懷不平。詧以上衰老,朝多秕政,遂蓄聚貨財,折節下士,招募勇敢,左右至數千人。以襄陽形勝之地,樑業所基,遇亂可以圖大功。乃克己爲政,撫循士民,數施恩惠,延納規諫,所部稱治。
東魏丞相歡攻玉壁,晝夜不息,魏韋孝寬隨機拒之。城中無水,汲於汾,歡使移汾,一夕而畢。歡於城南起土山,欲乘之以入。城上先有二樓,孝寬縛木接之,令常高於土山以御之。歡使告之曰:“雖爾縛樓至天,我當穿地取爾。”乃鑿地爲十道,又用術士李業興“孤虛法”,聚攻其北。北,天險也。孝寬掘長塹,邀其地道,選戰士屯塹上。每穿至塹,戰士輒擒殺之。又於塹外積柴貯火,敵有在地道內者,塞柴投火,以皮排吹之,一鼓皆焦爛。敵以攻車撞城,車之所及,莫不摧毀,無能御者。孝寬縫布爲幔,隨其所向張之,布既懸空,車不能壞。敵又縛鬆、麻於竿,灌油加火以燒布,並欲焚樓。孝寬作長鉤,利其刃,火竿將至,以鉤遙割之,鬆、麻俱落。敵又於城四面穿地爲二十道,其中施樑柱,縱火燒之。柱折,城崩。孝寬隨崩處豎木柵以扞之,敵不得入。城外盡攻擊之術,而城中守禦有餘。孝寬又奪據其土山。歡無如之何,乃使倉曹參軍祖珽說之曰:“君獨守孤城,而西方無救,恐終不能全,何不降也?”孝寬報曰:“我城池嚴固,兵食有餘。攻者自勞,守者常逸,豈有旬朔之間已須救援!適憂爾衆有不返之危。孝寬關西男子,必不爲降將軍也!”珽復謂城中人曰:“韋城主受彼榮祿,或復可爾;自外軍民,何事相隨入湯火中!”乃射募格於城中雲:“能斬城主降者,拜太尉,封開國郡公,賞帛萬匹。”孝寬手題書背,返射城外雲:“能斬高歡者准此。”珽,瑩之子也。東魏苦攻凡五十日,士卒戰及病死者七萬人,共爲一冢。歡智力皆困,因而發疾。有星墜歡營中,士卒驚懼。十一月,庚子,解圍去。
先是,歡別使侯景將兵趣齊子嶺,魏建州刺史楊檦鎮車箱,恐其寇邵郡,帥騎御之。景聞檦至,斫木斷路六十餘裏,猶驚而不安,遂還河陽。庚戌,歡使段韶從太原公洋鎮鄴。辛亥,徵世子澄會晉陽。
魏以韋孝寬爲驃騎大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,進爵建忠公。時人以王思政爲知人。
十二月,己卯,歡以無功,表解都督中外諸軍,東魏主許之。歡之自玉壁歸也,軍中訛言韋孝寬以定功弩射殺丞相;魏人聞之,因下令曰:“勁弩一發,凶身自隕。”歡聞之,勉坐見諸貴,使斛律金作《敕勒歌》,歡自和之,哀感流涕。
魏大行臺度支尚書、司農卿蘇綽,性忠儉,常以喪亂未平爲己任,薦賢拔能,紀綱庶政;丞相泰推心任之,人莫能間。或出遊,常預署空紙以授綽;有須處分,隨事施行,及還,啓知而已。綽常謂“爲國之道,當愛人如慈父,訓人如嚴師。”每與公卿論議,自晝達夜,事無鉅細,若指諸掌,積勞成疾而卒。泰深痛惜之,謂公卿曰:“蘇尚書平生廉讓,吾欲全其素志,恐悠悠之徒有所未達;如厚加贈諡,又乖宿昔相知之心;何爲而可?”尚書令史麻瑤越次進曰:“儉約,所以彰其美也。”泰從之。歸葬武功,載以布車一乘,泰與羣公步送出同州郭外。泰於車後酹酒言曰:“尚書平生爲事,妻子兄弟所不知者,吾皆知之。唯爾知吾心,吾知爾志,方欲共定天下,遽舍吾去,奈何!”因舉聲慟哭,不覺卮落於手。
東魏司徒、河南大將軍、大行臺侯景,右足偏短,弓馬非其長,而多謀算。諸將高敖曹、彭樂等皆勇冠一時,景常輕之,曰:“此屬皆如豕突,勢何所至!”景嘗言於丞相歡:“願得兵三萬,橫行天下,要須濟江縛取蕭衍老公、以爲太平寺主。”歡使將兵十萬,專制河南,杖任若己之半體。
景素輕高澄,嘗謂司馬子如曰:“高王在,吾不敢有異;王沒,吾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!”子如掩其口。及歡疾篤,澄詐爲歡書以召景。先是,景與歡約曰:“今握兵在遠,人易爲詐,所賜書皆請加微點。”歡從之。景得書無點,辭不至;又聞歡疾篤,用其行臺郎潁川王偉計,遂擁兵自固。
歡謂澄曰:“我雖病,汝面更有餘憂,何也?”澄未及對,歡曰:“豈非憂侯景叛邪?”對曰:“然。”歡曰:“景專制河南,十四年矣,常有飛揚跋扈之志,顧我能畜養,非汝所能駕御也。今四方未定,勿遽發哀。庫狄乾鮮卑老公,斛律金敕勒老公,並性遒直,終不負汝。可硃渾道元、劉豐生,遠來投我,必無異心。潘相樂本作道人,心和厚,汝兄弟當得其力。韓軌少戇,宜寬借之。彭樂心腹難得,宜防護之。堪敵侯景者,唯有慕容紹宗,我故不貴之,留以遺汝。”又曰:“段孝先忠亮仁厚,智勇兼備,親戚之中,唯有此子,軍旅大事,宜共籌之。”又曰:“邙山之戰,吾不用陳元康之言,留患遺汝,死不瞑目!”相樂,廣寧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