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,不是什么大病,请医生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,便放了心,因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。正商议着,只见贾母打发人来请,王夫人忙引着凤姐儿过来。王夫人又请问“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?”贾母道:“今日可大好了。方才你们送来野鸡崽子汤,我尝了一尝,倒有味儿,又吃了两块肉,心里很受用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。算他的孝心虔,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。”贾母点头笑道:“难为他想着。若是还有生的,再炸上两块,咸浸浸的,吃粥有味儿。那汤虽好,就只不对稀饭。”凤姐听了,连忙答应,命人去厨房传话。
这里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:“我打发人请你来,不为别的。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,上两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,偏到跟前有大事,就混过去了。今年人又齐全,料着又没事,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我也想着呢。既是老太太高兴,何不就商议定了?”贾母笑道:“我想往年不拘谁作生日,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,这个也俗了,也觉生分的似的。今儿我出个新法子,又不生分,又可取笑。”王夫人忙道:“老太太怎么想着好,就是怎么样行。”贾母笑道:“我想着,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,多少尽着这钱去办,你道好顽不好顽?”王夫人笑道:“这个很好,但不知怎么凑法?”贾母听说,益发高兴起来,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,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,那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。
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,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,传的传,没顿饭的工夫,老的,少的,上的,下的,乌压压挤了一屋子。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,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,宝钗姊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,宝玉坐在贾母怀前,地下满满的站了一地。贾母忙命拿几个小杌子来,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妈妈坐了。贾府风俗,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,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,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,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妈妈告个罪,都坐在小杌子上了。
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。众人谁不凑这趣儿?再也有和凤姐儿好的,有情愿这样的,有畏惧凤姐儿的,巴不得来奉承的: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,所以一闻此言,都欣然应诺。贾母先道:“我出二十两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我随着老太太,也是二十两了。”邢夫人王夫人道:“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,自然矮一等,每人十六两罢了。”尤氏李纨也笑道:“我们自然又矮一等,每人十二两罢。”贾母忙和李纨道:“你寡妇失业的,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,我替你出了罢。”凤姐忙笑道:“老太太别高兴,且算一算帐再揽事。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,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,说着高兴,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。过后儿又说‘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’,使个巧法子,哄着我拿出三四分子来暗里补上,我还做梦呢。”说的众人都笑了。贾母笑道:“依你怎么样呢?”凤姐笑道:“生日没到,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。我一个钱饶不出,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,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了。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,就享了福了。”邢夫人等听了,都说“很是”。贾母方允了。凤姐儿又笑道:“我还有一句话呢。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,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。姨妈自己二十两,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,这倒也公道。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,自己又少,又不替人出,这有些不公道。老祖宗吃了亏了!”贾母听了,忙笑道:“倒是我的凤姐儿向着我,这说的很是。要不是你,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,一位占一个,派多派少,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。”贾母忙说:“这很公道,就是这样。”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说道:“这可反了!我替二位太太生气。在那边是儿子媳妇,在这边是内侄女儿,倒不向着婆婆姑娘,倒向着别人。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,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。”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了。赖大之母因又问道:“少奶奶们十二两,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。”贾母听说,道:“这使不得。你们虽该矮一等,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,分位虽低,钱却比他们多。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。”众妈妈听了,连忙答应。贾母又道:“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,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。”又回头叫鸳鸯来,“你们也凑几个人,商议凑了来。”鸳鸯答应着,去不多时带了平儿,袭人,彩霞等还有几个小丫鬟来,也有二两的,也有一两的。贾母因问平儿:“你难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,还入在这里头?”平儿笑道:“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,这是官中的,也该出一分。”贾母笑道:“这才是好孩子。”凤姐又笑道:“上下都全了。还有二位姨奶奶,他出不出,也问一声儿。尽到他们是理,不然,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。”贾母听了,忙说:“可是呢,怎么倒忘了他们!只怕他们不得闲儿,叫一个丫头问问去。”说着,早有丫头去了,半日回来说道:“每位也出二两。”贾母喜道:“拿笔砚来算明,共计多少。”尤氏因悄骂凤姐道:“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!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,你还不足,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?”凤姐也悄笑道:“你少胡说,一会子离了这里,我才和你算帐。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?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,不如拘来咱们乐。”
说着,早已合算了,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。贾母道:“一日戏酒用不了。”尤氏道:“既不请客,酒席又不多,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。头等,戏不用钱,省在这上头。”贾母道:“凤丫头说那一班好,就传那一班。”凤姐儿道:“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,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。”贾母道:“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。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,受用一日才算。”尤氏答应着。又说了一回话,都知贾母乏了,才渐渐的都散出来。
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,便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。凤姐儿道:“你不用问我,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。”尤氏笑道:“你这阿物儿,也忒行了大运了。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,原来单为这个。出了钱不算,还要我来操心,你怎么谢我?”凤姐笑道:“你别扯臊,我又没叫你来,谢你什么!你怕操心?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,再派一个就是了。”尤氏笑道:“你瞧他兴的这样儿!我劝你收着些儿好。太满了就泼出来了。”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。
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,尤氏方才起来梳洗,因问是谁送过来的,丫鬟们回说:“是林大娘。”尤氏便命叫了他来。丫鬟走至下房,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。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,一面忙着梳洗,一面问他:“这一包银子共多少?”林之孝家的回说:“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,凑了先送过来。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。”正说着,丫鬟们回说:“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。”尤氏笑骂道:“小蹄子们,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。昨儿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,故意的要学那小家子凑分子,你们就记得,到了你们嘴里当正经的说。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,再打发他们去。”丫鬟应着,忙接了进来,一共两封,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。尤氏问还少谁的,林之孝家的道:“还少老太太,太太,姑娘们的和底下姑娘们的。”尤氏道:“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?”林之孝家的道:“奶奶过去,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,一共都有了。”
说着,尤氏已梳洗了,命人伺候车辆,一时来至荣府,先来见凤姐。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,正要送去。尤氏问:“都齐了?”凤姐儿笑道:“都有了,快拿了去罢,丢了我不管。”尤氏笑道:“我有些信不及,倒要当面点一点。”说着果然按数一点,只没有李纨的一分。尤氏笑道:“我说你肏鬼呢,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?”凤姐儿笑道:“那么些还不够使?短一分儿也罢了,等不够了我再给你。”尤氏道:“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,今儿又来和我赖,这个断不依你。我只和老太太要去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我看你利害。明儿有了事,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,你也别抱怨。”尤氏笑道:“你一般的也怕。不看你素日孝敬我,我才是不依你呢。”说着,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,说道:“平儿,来!把你的收起去,等不够了,我替你添上。”平儿会意,因说道:“奶奶先使着,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。”尤氏笑道:“只许你那主子作弊,就不许我作情儿。”平儿只得收了。尤氏又道:“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,弄这些钱那里使去!使不了,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。”
一面说着,一面又往贾母处来。先请了安,大概说了两句话,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,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,何以讨贾母的喜欢。二人计议妥当。尤氏临走时,也把鸳鸯二两银子还他,说:“这还使不了呢。”说着,一径出来,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。因王夫人进了佛堂,把彩云一分也还了他。见凤姐不在跟前,一时把周,赵二人的也还了。他两个还不敢收。尤氏道:“你们可怜见的,那里有这些闲钱?凤丫头便知道了,有我应着呢。”二人听说,千恩万谢的方收了。于是尤氏一径出来,坐车回家。不在话下。
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,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,不但有戏,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,都打点取乐顽耍。李纨又向众姊妹道:“今儿是正经社日,可别忘了。宝玉也不来,想必他只图热闹,把清雅就丢开了。”说着,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,快请了来。丫鬟去了半日,回说:“花大姐姐说,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。”众人听了,都诧异说:“再没有出门之理。这丫头糊涂,不知说话。”因又命翠墨去。一时翠墨回来说:“可不真出了门了。说有个朋友死了,出去探丧去了。”探春道:“断然没有的事。凭他什么,再没今日出门之理。你叫袭人来,我问他。”刚说着,只见袭人走来。李纨等都说道:“今儿凭他有什么事,也不该出门。头一件,你二奶奶的生日,老太太都这等高兴,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,他倒走了,第二件,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,他也不告假,就私自去了!”袭人叹道:“昨儿晚上就说了,今儿一早起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,就赶回来的。劝他不要去,他必不依。今儿一早起来,又要素衣裳穿,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,也未可知。”李纨等道:“若果如此,也该去走走,只是也该回来了。”说着,大家又商议:“咱们只管作诗,等他回来罚他。”刚说着,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,便都往前头来了。袭人回明宝玉的事,贾母不乐,便命人去接。
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,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:“明日一早要出门,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,不要别一个跟着。说给李贵,我往北府里去了。倘或要有人找我,叫他拦住不用找,只说北府里留下了,横竖就来的。”茗烟也摸不着头脑,只得依言说了。今儿一早,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。天亮了,只见宝玉遍体纯素,从角门出来,一语不发跨上马,一弯腰,顺着街就〈走真〉下去了。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,在后面忙问:“往那里去?”宝玉道:“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?”茗烟道:“这是出北门的大道。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。”宝玉听说,点头道:“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。”说着,越性加了鞭,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,出了城门。茗烟越发不得主意,只得紧紧跟着。
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,人烟渐渐稀少,宝玉方勒住马,回头问茗烟道:“这里可有卖香的?”茗烟道:“香倒有,不知是那一样?”宝玉想道:“别的香不好,须得檀,芸,降三样。”茗烟笑道:“这三样可难得。”宝玉为难。茗烟见他为难。因问道:“要香作什么使?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有散香,何不找一找。”一句提醒了宝玉,便回手向衣襟上拉出一个荷包来,摸了一摸,竟有两星沉速,心内欢喜:“只是不恭些。”再想自己亲身带的,倒比买的又好些。于是又问炉炭。茗烟道:“这可罢了。荒郊野外那里有?用这些何不早说,带了来岂不便宜。”宝玉道:“糊涂东西,若可带了来,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。”茗烟想了半日,笑道:“我得了个主意,不知二爷心下如何?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,只怕还要用别的。这也不是事。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,就是水仙庵了。”宝玉听了忙问:“水仙庵就在这里?更好了,我们就去。”说着,就加鞭前行,一面回头向茗烟道:“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,咱们这一去到那里,和他借香炉使使,他自然是肯的。”茗烟道:“别说他是咱们家的香火,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,和他借,他也不敢驳回。只是一件,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,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?”宝玉道:“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,混供神混盖庙,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,就盖起庙来供着,也不知那神是何人,因听些野史小说,便信真了。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,故名水仙庵,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,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,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。今儿却合我的心事,故借他一用。”
说着早已来至门前。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,事出意外,竟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,忙上来问好,命老道来接马。宝玉进去,也不拜洛神之像,却只管赏鉴。虽是泥塑的,却真有“翩若惊鸿,婉若游”之态,“荷出绿波,日映朝霞”之姿。宝玉不觉滴下泪来。老姑子献了茶。宝玉因和他借香炉。那姑子去了半日,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。宝玉道:“一概不用。”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,拣一块干净地方儿,竟拣不出。茗烟道:“那井台儿上如何?”宝玉点头,一齐来至井台上,将炉放下。
茗烟站过一旁。宝玉掏出香来焚上,含泪施了半礼,回身命收了去。茗烟答应,且不收,忙爬下磕了几个头,口内祝道:“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,二爷的心事,我没有不知道的,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,我也不敢问。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,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、天上无双,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。二爷心事不能出口,让我代祝:若芳魂有感,香魂多情,虽然阴阳间隔,既是知己之间,时常来望候二爷,未尝不可。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,和你们一处相伴,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。”说毕,又磕几个头,才爬起来。
宝玉听他没说完,便撑不住笑了,因踢他道:“休胡说,看人听见笑话。”茗烟起来收过香炉,和宝玉走着,因道:“我已经和姑子说了,二爷还没用饭,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,二爷勉强吃些。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,热闹非常,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。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,也就尽到礼了。若不吃东西,断使不得。”宝玉道:“戏酒既不吃,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。”茗烟道:“这便才是。还有一说,咱们来了,还有人不放心。若没有人不放心,便晚了进城何妨?”若有人不放心,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。第一老太太,太太也放了心;第二礼也尽了,不过如此。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,也并不是二爷有意,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。二爷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,太太悬心,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。二爷想我这话如何?”宝玉笑道:“你的意思我猜着了,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,回来你怕担不是,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。我才来了,不过为尽个礼,再去吃酒看戏,并没说一日不进城。这已完了心愿,赶着进城,大家放心,岂不两尽其道。”茗烟道:“这更好了。”说着二人来至禅堂,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,宝玉胡乱吃了些,茗烟也吃了。
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。茗烟在后面只嘱咐:“二爷好生骑着,这马总没大骑的,手里提紧着。”一面说着,早已进了城,仍从后门进去,忙忙来至怡红院中。袭人等都不在房里,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,见他来了,都喜的眉开眼笑,说:“阿弥陀佛,可来了!把花姑娘急疯了!上头正坐席呢,二爷快去罢。”宝玉听说忙将素服脱了,自去寻了华服换上,问在什么地方坐席,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。
宝玉听说,一径往花厅来,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。刚至穿堂那边,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,一见他来,便收泪说道:“凤凰来了,快进去罢。再一会子不来,都反了。”宝玉陪笑道:“你猜我往那里去了?”玉钏儿不答,只管擦泪。宝玉忙进厅里,见了贾母王夫人等,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。宝玉忙赶着与凤姐儿行礼。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道好歹,“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,这还了得!明儿再这样,等老爷回家来,必告诉他打你。”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都偏听他的话,说那里去就去,也不回一声儿。一面又问他到底那去了,可吃了什么,可唬着了。宝玉只回说:“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,给他道恼去。他哭的那样,不好撇下就回来,所以多等了一会子。”贾母道:“以后再私自出门,不先告诉我们,一定叫你老子打你。”宝玉答应着。因又要打跟的小子们,众人又忙说情,又劝道:“老太太也不必过虑了,他已经回来,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。”贾母先不放心,自然发狠,如今见他来了,喜且有余,那里还恨,也就不提了,还怕他不受用,或者别处没吃饱,路上着了惊怕,反百般的哄他。袭人早过来伏侍。大家仍旧看戏。当日演的是《荆钗记》。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,也有叹的,也有骂的。要知端的,下回分解。
話說王夫人因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着了些風寒,不是什麼大病,請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,便放了心,因命鳳姐來吩咐他預備給賈政帶送東西。正商議着,只見賈母打發人來請,王夫人忙引着鳳姐兒過來。王夫人又請問“這會子可又覺大安些?”賈母道:“今日可大好了。方纔你們送來野雞崽子湯,我嚐了一嘗,倒有味兒,又吃了兩塊肉,心裏很受用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這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。算他的孝心虔,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。”賈母點頭笑道:“難爲他想着。若是還有生的,再炸上兩塊,鹹浸浸的,吃粥有味兒。那湯雖好,就只不對稀飯。”鳳姐聽了,連忙答應,命人去廚房傳話。
這裏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:“我打發人請你來,不爲別的。初二是鳳丫頭的生日,上兩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,偏到跟前有大事,就混過去了。今年人又齊全,料着又沒事,咱們大家好生樂一日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我也想着呢。既是老太太高興,何不就商議定了?”賈母笑道:“我想往年不拘誰作生日,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,這個也俗了,也覺生分的似的。今兒我出個新法子,又不生分,又可取笑。”王夫人忙道:“老太太怎麼想着好,就是怎麼樣行。”賈母笑道:“我想着,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,多少盡着這錢去辦,你道好頑不好頑?”王夫人笑道:“這個很好,但不知怎麼湊法?”賈母聽說,益發高興起來,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,又叫請姑娘們並寶玉,那府裏珍兒媳婦並賴大家的等有頭臉管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。
衆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,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,傳的傳,沒頓飯的工夫,老的,少的,上的,下的,烏壓壓擠了一屋子。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,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,寶釵姊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,寶玉坐在賈母懷前,地下滿滿的站了一地。賈母忙命拿幾個小杌子來,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媽媽坐了。賈府風俗,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,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,所以尤氏鳳姐兒等只管地下站着,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媽媽告個罪,都坐在小杌子上了。
賈母笑着把方纔一席話說與衆人聽了。衆人誰不湊這趣兒?再也有和鳳姐兒好的,有情願這樣的,有畏懼鳳姐兒的,巴不得來奉承的:況且都是拿的出來的,所以一聞此言,都欣然應諾。賈母先道:“我出二十兩。”薛姨媽笑道:“我隨着老太太,也是二十兩了。”邢夫人王夫人道:“我們不敢和老太太並肩,自然矮一等,每人十六兩罷了。”尤氏李紈也笑道:“我們自然又矮一等,每人十二兩罷。”賈母忙和李紈道:“你寡婦失業的,那裏還拉你出這個錢,我替你出了罷。”鳳姐忙笑道:“老太太別高興,且算一算帳再攬事。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,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,說着高興,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。過後兒又說‘都是爲鳳丫頭花了錢’,使個巧法子,哄着我拿出三四分子來暗裏補上,我還做夢呢。”說的衆人都笑了。賈母笑道:“依你怎麼樣呢?”鳳姐笑道:“生日沒到,我這會子已經摺受的不受用了。我一個錢饒不出,驚動這些人實在不安,不如大嫂子這一分我替他出了罷了。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東西,就享了福了。”邢夫人等聽了,都說“很是”。賈母方允了。鳳姐兒又笑道:“我還有一句話呢。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,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。姨媽自己二十兩,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,這倒也公道。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,自己又少,又不替人出,這有些不公道。老祖宗吃了虧了!”賈母聽了,忙笑道:“倒是我的鳳姐兒向着我,這說的很是。要不是你,我叫他們又哄了去了。”鳳姐笑道:“老祖宗只把他姐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,一位佔一個,派多派少,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。”賈母忙說:“這很公道,就是這樣。”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說道:“這可反了!我替二位太太生氣。在那邊是兒子媳婦,在這邊是內侄女兒,倒不向着婆婆姑娘,倒向着別人。這兒媳婦成了陌路人,內侄女兒竟成了個外侄女兒了。”說的賈母與衆人都大笑起來了。賴大之母因又問道:“少奶奶們十二兩,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。”賈母聽說,道:“這使不得。你們雖該矮一等,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,分位雖低,錢卻比他們多。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。”衆媽媽聽了,連忙答應。賈母又道:“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兒,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。”又回頭叫鴛鴦來,“你們也湊幾個人,商議湊了來。”鴛鴦答應着,去不多時帶了平兒,襲人,彩霞等還有幾個小丫鬟來,也有二兩的,也有一兩的。賈母因問平兒:“你難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,還入在這裏頭?”平兒笑道:“我那個私自另外有了,這是官中的,也該出一分。”賈母笑道:“這纔是好孩子。”鳳姐又笑道:“上下都全了。還有二位姨奶奶,他出不出,也問一聲兒。盡到他們是理,不然,他們只當小看了他們了。”賈母聽了,忙說:“可是呢,怎麼倒忘了他們!只怕他們不得閒兒,叫一個丫頭問問去。”說着,早有丫頭去了,半日回來說道:“每位也出二兩。”賈母喜道:“拿筆硯來算明,共計多少。”尤氏因悄罵鳳姐道:“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!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,你還不足,又拉上兩個苦瓠子作什麼?”鳳姐也悄笑道:“你少胡說,一會子離了這裏,我才和你算帳。他們兩個爲什麼苦呢?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,不如拘來咱們樂。”
說着,早已合算了,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餘。賈母道:“一日戲酒用不了。”尤氏道:“既不請客,酒席又不多,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。頭等,戲不用錢,省在這上頭。”賈母道:“鳳丫頭說那一班好,就傳那一班。”鳳姐兒道:“咱們家的班子都聽熟了,倒是花幾個錢叫一班來聽聽罷。”賈母道:“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。越性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,受用一日纔算。”尤氏答應着。又說了一回話,都知賈母乏了,才漸漸的都散出來。
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,便往鳳姐房裏來商議怎麼辦生日的話。鳳姐兒道:“你不用問我,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。”尤氏笑道:“你這阿物兒,也忒行了大運了。我當有什麼事叫我們去,原來單爲這個。出了錢不算,還要我來操心,你怎麼謝我?”鳳姐笑道:“你別扯臊,我又沒叫你來,謝你什麼!你怕操心?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,再派一個就是了。”尤氏笑道:“你瞧他興的這樣兒!我勸你收着些兒好。太滿了就潑出來了。”二人又說了一回方散。
次日將銀子送到寧國府來,尤氏方纔起來梳洗,因問是誰送過來的,丫鬟們回說:“是林大娘。”尤氏便命叫了他來。丫鬟走至下房,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。尤氏命他腳踏上坐了,一面忙着梳洗,一面問他:“這一包銀子共多少?”林之孝家的回說:“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,湊了先送過來。老太太和太太們的還沒有呢。”正說着,丫鬟們回說:“那府裏太太和姨太太打發人送分子來了。”尤氏笑罵道:“小蹄子們,專會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。昨兒不過老太太一時高興,故意的要學那小家子湊分子,你們就記得,到了你們嘴裏當正經的說。還不快接了進來好生待茶,再打發他們去。”丫鬟應着,忙接了進來,一共兩封,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。尤氏問還少誰的,林之孝家的道:“還少老太太,太太,姑娘們的和底下姑娘們的。”尤氏道:“還有你們大奶奶的呢?”林之孝家的道:“奶奶過去,這銀子都從二奶奶手裏發,一共都有了。”
說着,尤氏已梳洗了,命人伺候車輛,一時來至榮府,先來見鳳姐。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,正要送去。尤氏問:“都齊了?”鳳姐兒笑道:“都有了,快拿了去罷,丟了我不管。”尤氏笑道:“我有些信不及,倒要當面點一點。”說着果然按數一點,只沒有李紈的一分。尤氏笑道:“我說你肏鬼呢,怎麼你大嫂子的沒有?”鳳姐兒笑道:“那麼些還不夠使?短一分兒也罷了,等不夠了我再給你。”尤氏道:“昨兒你在人跟前作人,今兒又來和我賴,這個斷不依你。我只和老太太要去。”鳳姐兒笑道:“我看你利害。明兒有了事,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,你也別抱怨。”尤氏笑道:“你一般的也怕。不看你素日孝敬我,我纔是不依你呢。”說着,把平兒的一分拿了出來,說道:“平兒,來!把你的收起去,等不夠了,我替你添上。”平兒會意,因說道:“奶奶先使着,若剩下了再賞我一樣。”尤氏笑道:“只許你那主子作弊,就不許我作情兒。”平兒只得收了。尤氏又道:“我看着你主子這麼細緻,弄這些錢那裏使去!使不了,明兒帶了棺材裏使去。”
一面說着,一面又往賈母處來。先請了安,大概說了兩句話,便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,只聽鴛鴦的主意行事,何以討賈母的喜歡。二人計議妥當。尤氏臨走時,也把鴛鴦二兩銀子還他,說:“這還使不了呢。”說着,一徑出來,又至王夫人跟前說了一回話。因王夫人進了佛堂,把彩雲一分也還了他。見鳳姐不在跟前,一時把周,趙二人的也還了。他兩個還不敢收。尤氏道:“你們可憐見的,那裏有這些閒錢?鳳丫頭便知道了,有我應着呢。”二人聽說,千恩萬謝的方收了。於是尤氏一徑出來,坐車回家。不在話下。
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,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,不但有戲,連耍百戲並說書的男女先兒全有,都打點取樂頑耍。李紈又向衆姊妹道:“今兒是正經社日,可別忘了。寶玉也不來,想必他只圖熱鬧,把清雅就丟開了。”說着,便命丫鬟去瞧作什麼,快請了來。丫鬟去了半日,回說:“花大姐姐說,今兒一早就出門去了。”衆人聽了,都詫異說:“再沒有出門之理。這丫頭糊塗,不知說話。”因又命翠墨去。一時翠墨回來說:“可不真出了門了。說有個朋友死了,出去探喪去了。”探春道:“斷然沒有的事。憑他什麼,再沒今日出門之理。你叫襲人來,我問他。”剛說着,只見襲人走來。李紈等都說道:“今兒憑他有什麼事,也不該出門。頭一件,你二奶奶的生日,老太太都這等高興,兩府上下衆人來湊熱鬧,他倒走了,第二件,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,他也不告假,就私自去了!”襲人嘆道:“昨兒晚上就說了,今兒一早起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裏去,就趕回來的。勸他不要去,他必不依。今兒一早起來,又要素衣裳穿,想必是北靜王府裏的要緊姬妾沒了,也未可知。”李紈等道:“若果如此,也該去走走,只是也該回來了。”說着,大家又商議:“咱們只管作詩,等他回來罰他。”剛說着,只見賈母已打發人來請,便都往前頭來了。襲人回明寶玉的事,賈母不樂,便命人去接。
原來寶玉心裏有件私事,於頭一日就吩咐茗煙:“明日一早要出門,備下兩匹馬在後門口等着,不要別一個跟着。說給李貴,我往北府裏去了。倘或要有人找我,叫他攔住不用找,只說北府裏留下了,橫豎就來的。”茗煙也摸不着頭腦,只得依言說了。今兒一早,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後門等着。天亮了,只見寶玉遍體純素,從角門出來,一語不發跨上馬,一彎腰,順着街就〈走真〉下去了。茗煙也只得跨馬加鞭趕上,在後面忙問:“往那裏去?”寶玉道:“這條路是往那裏去的?”茗煙道:“這是出北門的大道。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頑的。”寶玉聽說,點頭道:“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。”說着,越性加了鞭,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,出了城門。茗煙越發不得主意,只得緊緊跟着。
一氣跑了七八里路出來,人煙漸漸稀少,寶玉方勒住馬,回頭問茗煙道:“這裏可有賣香的?”茗煙道:“香倒有,不知是那一樣?”寶玉想道:“別的香不好,須得檀,芸,降三樣。”茗煙笑道:“這三樣可難得。”寶玉爲難。茗煙見他爲難。因問道:“要香作什麼使?我見二爺時常小荷包有散香,何不找一找。”一句提醒了寶玉,便回手向衣襟上拉出一個荷包來,摸了一摸,竟有兩星沉速,心內歡喜:“只是不恭些。”再想自己親身帶的,倒比買的又好些。於是又問爐炭。茗煙道:“這可罷了。荒郊野外那裏有?用這些何不早說,帶了來豈不便宜。”寶玉道:“糊塗東西,若可帶了來,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。”茗煙想了半日,笑道:“我得了個主意,不知二爺心下如何?我想二爺不止用這個呢,只怕還要用別的。這也不是事。如今我們往前再走二里地,就是水仙庵了。”寶玉聽了忙問:“水仙庵就在這裏?更好了,我們就去。”說着,就加鞭前行,一面回頭向茗煙道:“這水仙庵的姑子長往咱們家去,咱們這一去到那裏,和他借香爐使使,他自然是肯的。”茗煙道:“別說他是咱們家的香火,就是平白不認識的廟裏,和他借,他也不敢駁回。只是一件,我常見二爺最厭這水仙庵的,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?”寶玉道:“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,混供神混蓋廟,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,就蓋起廟來供着,也不知那神是何人,因聽些野史小說,便信真了。比如這水仙庵裏面因供的是洛神,故名水仙庵,殊不知古來並沒有個洛神,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,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。今兒卻合我的心事,故借他一用。”
說着早已來至門前。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,事出意外,竟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,忙上來問好,命老道來接馬。寶玉進去,也不拜洛神之像,卻只管賞鑑。雖是泥塑的,卻真有“翩若驚鴻,婉若遊”之態,“荷出綠波,日映朝霞”之姿。寶玉不覺滴下淚來。老姑子獻了茶。寶玉因和他借香爐。那姑子去了半日,連香供紙馬都預備了來。寶玉道:“一概不用。”便命茗煙捧着爐出至後院中,揀一塊乾淨地方兒,竟揀不出。茗煙道:“那井臺兒上如何?”寶玉點頭,一齊來至井臺上,將爐放下。
茗煙站過一旁。寶玉掏出香來焚上,含淚施了半禮,回身命收了去。茗煙答應,且不收,忙爬下磕了幾個頭,口內祝道:“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,二爺的心事,我沒有不知道的,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,我也不敢問。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,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、天上無雙,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。二爺心事不能出口,讓我代祝:若芳魂有感,香魂多情,雖然陰陽間隔,既是知己之間,時常來望候二爺,未嘗不可。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,和你們一處相伴,再不可又託生這鬚眉濁物了。”說畢,又磕幾個頭,才爬起來。
寶玉聽他沒說完,便撐不住笑了,因踢他道:“休胡說,看人聽見笑話。”茗煙起來收過香爐,和寶玉走着,因道:“我已經和姑子說了,二爺還沒用飯,叫他隨便收拾了些東西,二爺勉強吃些。我知道今兒咱們裏頭大排筵宴,熱鬧非常,二爺爲此才躲了出來的。橫豎在這裏清淨一天,也就盡到禮了。若不吃東西,斷使不得。”寶玉道:“戲酒既不吃,這隨便素的吃些何妨。”茗煙道:“這便纔是。還有一說,咱們來了,還有人不放心。若沒有人不放心,便晚了進城何妨?”若有人不放心,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纔是。第一老太太,太太也放了心;第二禮也盡了,不過如此。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,也並不是二爺有意,原不過陪着父母盡孝道。二爺若單爲了這個不顧老太太,太太懸心,就是方纔那受祭的陰魂也不安生。二爺想我這話如何?”寶玉笑道:“你的意思我猜着了,你想着只你一個跟了我出來,回來你怕擔不是,所以拿這大題目來勸我。我纔來了,不過爲盡個禮,再去吃酒看戲,並沒說一日不進城。這已完了心願,趕着進城,大家放心,豈不兩盡其道。”茗煙道:“這更好了。”說着二人來至禪堂,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,寶玉胡亂吃了些,茗煙也吃了。
二人便上馬仍回舊路。茗煙在後面只囑咐:“二爺好生騎着,這馬總沒大騎的,手裏提緊着。”一面說着,早已進了城,仍從後門進去,忙忙來至怡紅院中。襲人等都不在房裏,只有幾個老婆子看屋子,見他來了,都喜的眉開眼笑,說:“阿彌陀佛,可來了!把花姑娘急瘋了!上頭正坐席呢,二爺快去罷。”寶玉聽說忙將素服脫了,自去尋了華服換上,問在什麼地方坐席,老婆子回說在新蓋的大花廳上。
寶玉聽說,一徑往花廳來,耳內早已隱隱聞得歌管之聲。剛至穿堂那邊,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檐下垂淚,一見他來,便收淚說道:“鳳凰來了,快進去罷。再一會子不來,都反了。”寶玉陪笑道:“你猜我往那裏去了?”玉釧兒不答,只管擦淚。寶玉忙進廳裏,見了賈母王夫人等,衆人真如得了鳳凰一般。寶玉忙趕着與鳳姐兒行禮。賈母王夫人都說他不知道好歹,“怎麼也不說聲就私自跑了,這還了得!明兒再這樣,等老爺回家來,必告訴他打你。”說着又罵跟的小廝們都偏聽他的話,說那裏去就去,也不回一聲兒。一面又問他到底那去了,可吃了什麼,可唬着了。寶玉只回說:“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昨日沒了,給他道惱去。他哭的那樣,不好撇下就回來,所以多等了一會子。”賈母道:“以後再私自出門,不先告訴我們,一定叫你老子打你。”寶玉答應着。因又要打跟的小子們,衆人又忙說情,又勸道:“老太太也不必過慮了,他已經回來,大家該放心樂一回了。”賈母先不放心,自然發狠,如今見他來了,喜且有餘,那裏還恨,也就不提了,還怕他不受用,或者別處沒吃飽,路上着了驚怕,反百般的哄他。襲人早過來伏侍。大家仍舊看戲。當日演的是《荊釵記》。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,也有嘆的,也有罵的。要知端的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