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人枢机之发,亹亹不穷,必有徐音足句,为其始末。是以伊、惟、夫、盖,发语之端也;焉、哉、矣、兮,断句之助也。去之则言语不足,加之则章句获全。
而史之叙事,亦有时类此。故将述晋灵公厚敛雕墙,则且以不君为称;欲云司马安四至九卿,而先以巧宦标目。所谓说事之端也。又书重耳伐原示信,而续以一战而霸,文之教也;载匈奴为偶人象郅都,今驰射莫能中,则云其见惮如此。所谓论事之助也。
昔尼父裁经,义在褒贬,明如日月,持用不刊。而史传所书,贵乎博录而已。
至于本事之外,时寄抑扬,此乃得失禀于片言,是非由于一句,谈何容易,可不慎欤!但近代作者,溺于烦富,则有发言失中,加字不惬,遂令后之览者,难以取信。盖《史记》世家有云:“赵鞅诸子,无恤最贤。”夫贤者当以仁恕为先,礼让居本。至如伪会邻国,进计行戕,俾同气女兄,摩笄引决,此则诈而安忍,贪而无亲,鲸鲵是俦,犬豕不若,焉得谓之贤哉?又《汉书》云:“萧何知韩信贤。”案贤者处世,夷险若一,不陨穫于贫贱,不充诎于富贵。《易传》曰:“知进退存亡者,其唯圣人乎!”如淮阴初在仄微,堕业元行,后居荣贵,满盈速祸;躬为逆上,名隶恶徒。周身之防靡闻,知足之情安在?美其善将,呼为才略则可矣,必以贤为目,不其谬乎?又云:“严延年精悍敏捷,虽子贡、冉有通于政事,不能绝也。”夫以编名《酷吏》,列号“屠伯”,而辄比孔门达者,岂其伦哉!且以春秋至汉,多历年所,必言貌取人,耳目不接,又焉知其才术相类,锱铢无爽,而云不能绝乎?
盖古之记事也,或先经张本,或后传终言,分布虽疏,错综逾密。今之记事也则不然。或隔卷异篇,遽相矛盾;或连行接句,顿成乖角。是以《齐史》之论魏收,良直邪曲,三说各异;《周书》之评太祖,宽仁好杀,二理不同。非惟言无准的,固亦事成首鼠者矣。夫人有一言,而史辞再三,良以好发芜音,不求谠理,而言之反覆,观者惑焉。
亦有开国承家,美恶昭露,皎如星汉,非靡沮所移,而轻事尘点,曲加粉饰。
求诸近史,此类尤多。如《魏书》称登国以鸟名官,则云“好尚淳朴,远师少皞”;述道武结婚蕃落,则曰“招携荒服,追慕汉高”。自余所说,多类如此。案魏氏始兴边朔,少识典、坟;作俪蛮夷,抑惟秦、晋。而鸟官创置,岂关郯子之言?
髦头而偶,奚假奉春之策?奢言无限,何其厚颜!又《周史》称元行恭因齐灭得回,庾信赠其诗曰:“虢亡垂棘反,齐平宝鼎归。”陈周弘正来聘,在馆赠韦敻诗曰:“德星犹未动,直车讵肯来?”其为信、弘正所重如此。夫文以害意,自古而然,拟非其伦,由来尚矣。必以庾、周所作,皆为实录,则其所褒贬,非止一人,咸宜取其指归,何止采其四句而已?若乃题目不定,首尾相违,则百药、德棻是也;心挟爱憎,词多出没,则魏收、牛弘是也。斯皆鉴裁非远,智识不周,而轻弄笔端,肆情高下。故弥缝虽洽,而厥迹更彰,取惑无知,见嗤有识。
夫词寡者,出一言而已周。才芜者,资数句而方浃。案《左传》称绛父论甲子,隐言于赵孟;班《书》述楚老哭龚生,莫识其名氏。苟举斯一事,则触类可知。至嵇康、皇甫谧撰《高士记》,各为二叟立传,全采左、班之录,而其传论云:“二叟隐德容身,不求名利,避远乱害,安于贱役。”夫探揣古意,而广足新言,此犹子建之咏三良,延年之歌秋妇。至于临穴泪下,闺中长叹,虽语多本传,而事无异说。盖凫胫虽短,续之则悲;史文虽约,增之反累。加减前哲,岂容易哉!
昔夫子断唐、虞以下迄于周,剪截浮词,撮其机要。故帝王之道,坦然明白。
嗟乎!自去圣日远,史籍逾多,得失是非,孰能刊定?假有才堪厘革,而以人废言,此绕朝所谓“勿谓秦无人,吾谋适不用”者也。
夫人樞機之發,亹亹不窮,必有徐音足句,爲其始末。是以伊、惟、夫、蓋,發語之端也;焉、哉、矣、兮,斷句之助也。去之則言語不足,加之則章句獲全。
而史之敘事,亦有時類此。故將述晉靈公厚斂雕牆,則且以不君爲稱;欲雲司馬安四至九卿,而先以巧宦標目。所謂說事之端也。又書重耳伐原示信,而續以一戰而霸,文之教也;載匈奴爲偶人象郅都,今馳射莫能中,則雲其見憚如此。所謂論事之助也。
昔尼父裁經,義在褒貶,明如日月,持用不刊。而史傳所書,貴乎博錄而已。
至於本事之外,時寄抑揚,此乃得失稟於片言,是非由於一句,談何容易,可不慎歟!但近代作者,溺於煩富,則有發言失中,加字不愜,遂令後之覽者,難以取信。蓋《史記》世家有云:“趙鞅諸子,無恤最賢。”夫賢者當以仁恕爲先,禮讓居本。至如僞會鄰國,進計行戕,俾同氣女兄,摩笄引決,此則詐而安忍,貪而無親,鯨鯢是儔,犬豕不若,焉得謂之賢哉?又《漢書》雲:“蕭何知韓信賢。”案賢者處世,夷險若一,不隕穫於貧賤,不充詘於富貴。《易傳》曰:“知進退存亡者,其唯聖人乎!”如淮陰初在仄微,墮業元行,後居榮貴,滿盈速禍;躬爲逆上,名隸惡徒。周身之防靡聞,知足之情安在?美其善將,呼爲才略則可矣,必以賢爲目,不其謬乎?又云:“嚴延年精悍敏捷,雖子貢、冉有通於政事,不能絕也。”夫以編名《酷吏》,列號“屠伯”,而輒比孔門達者,豈其倫哉!且以春秋至漢,多歷年所,必言貌取人,耳目不接,又焉知其才術相類,錙銖無爽,而云不能絕乎?
蓋古之記事也,或先經張本,或後傳終言,分佈雖疏,錯綜逾密。今之記事也則不然。或隔卷異篇,遽相矛盾;或連行接句,頓成乖角。是以《齊史》之論魏收,良直邪曲,三說各異;《周書》之評太祖,寬仁好殺,二理不同。非惟言無準的,固亦事成首鼠者矣。夫人有一言,而史辭再三,良以好發蕪音,不求讜理,而言之反覆,觀者惑焉。
亦有開國承家,美惡昭露,皎如星漢,非靡沮所移,而輕事塵點,曲加粉飾。
求諸近史,此類尤多。如《魏書》稱登國以鳥名官,則雲“好尚淳樸,遠師少皞”;述道武結婚蕃落,則曰“招攜荒服,追慕漢高”。自餘所說,多類如此。案魏氏始興邊朔,少識典、墳;作儷蠻夷,抑惟秦、晉。而鳥官創置,豈關郯子之言?
髦頭而偶,奚假奉春之策?奢言無限,何其厚顏!又《周史》稱元行恭因齊滅得回,庾信贈其詩曰:“虢亡垂棘反,齊平寶鼎歸。”陳周弘正來聘,在館贈韋敻詩曰:“德星猶未動,直車詎肯來?”其爲信、弘正所重如此。夫文以害意,自古而然,擬非其倫,由來尚矣。必以庾、周所作,皆爲實錄,則其所褒貶,非止一人,咸宜取其指歸,何止採其四句而已?若乃題目不定,首尾相違,則百藥、德棻是也;心挾愛憎,詞多出沒,則魏收、牛弘是也。斯皆鑑裁非遠,智識不周,而輕弄筆端,肆情高下。故彌縫雖洽,而厥跡更彰,取惑無知,見嗤有識。
夫詞寡者,出一言而已周。才蕪者,資數句而方浹。案《左傳》稱絳父論甲子,隱言於趙孟;班《書》述楚老哭龔生,莫識其名氏。苟舉斯一事,則觸類可知。至嵇康、皇甫謐撰《高士記》,各爲二叟立傳,全採左、班之錄,而其傳論雲:“二叟隱德容身,不求名利,避遠亂害,安於賤役。”夫探揣古意,而廣足新言,此猶子建之詠三良,延年之歌秋婦。至於臨穴淚下,閨中長嘆,雖語多本傳,而事無異說。蓋鳧脛雖短,續之則悲;史文雖約,增之反累。加減前哲,豈容易哉!
昔夫子斷唐、虞以下迄於周,翦截浮詞,撮其機要。故帝王之道,坦然明白。
嗟乎!自去聖日遠,史籍逾多,得失是非,孰能刊定?假有才堪釐革,而以人廢言,此繞朝所謂“勿謂秦無人,吾謀適不用”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