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心雕龙 · 奏启

文心雕龙 · 奏启朗读
南北朝刘勰 2025-06-11

昔唐虞之臣,敷奏以言;秦汉之辅,上书称奏。陈政事,献典仪,上急变,劾愆谬,总谓之奏。奏者,进也。言敷于下,情进于上也。
秦始立奏,而法家少文。观王绾之奏勋德,辞质而义近;李斯之奏骊山,事略而意诬:政无膏润,形于篇章矣。自汉以来,奏事或称“上疏”,儒雅继踵,殊采可观。若夫贾谊之务农,晁错之兵事,匡衡之定郊,王吉之劝礼,温舒之缓狱,,谷永之谏仙,理既切至,辞亦通辨,可谓识大体矣。后汉群贤,嘉言罔伏,杨秉耿介于灾异,陈蕃愤懑于尺一,骨鲠得焉。张衡指摘于史职,蔡邕铨列于朝仪,博雅明焉。魏代名臣,文理迭兴。若高堂天文,黄观教学,王朗节省,甄毅考课,亦尽节而知治矣。晋氏多难,灾屯流移。刘颂殷劝于时务,温峤恳恻于费役,并体国之忠规矣。
夫奏之为笔,固以明允笃诚为本,辨析疏通为首。强志足以成务,博见足以穷理,酌古御今,治繁总要,此其体也。若乃按劾之奏,所以明宪清国。昔周之太仆,绳愆纠谬;秦有御史,职主文法;汉置中丞,总司按劾;故位在鸷击,砥砺其气,必使笔端振风,简上凝霜者也。观孔光之奏董贤,则实其奸回;路粹之奏孔融,则诬其衅恶。名儒之与险士,固殊心焉。若夫傅咸劲直,而按辞坚深;刘隗切正,而劾文阔略:各其志也。后之弹事,迭相斟酌,惟新日用,而旧准弗差。然函人欲全,矢人欲伤,术在纠恶,势必深峭。《诗》刺谗人,投畀豺虎;《礼》疾无礼,方之鹦猩。墨翟非儒,目以羊彘;孟轲讥墨,比诸禽兽。《诗》、《礼》、儒墨,既其如兹,奏劾严文,孰云能免。是以世人为文,竞于诋诃,吹毛取瑕,次骨为戾,复似善骂,多失折衷。若能辟礼门以悬规,标义路以植矩,然后逾垣者折肱,捷径者灭趾,何必躁言丑句,诟病为切哉!是以立范运衡,宜明体要。必使理有典刑,辞有风轨,总法家之裁,秉儒家之文,不畏强御,气流墨中,无纵诡随,声动简外,乃称绝席之雄,直方之举耳。
启者,开也。高宗云“启乃心,沃朕心”,取其义也。孝景讳启,故两汉无称。至魏国笺记,始云启闻。奏事之末,或云“谨启”。自晋来盛启,用兼表奏。陈政言事,既奏之异条;让爵谢恩,亦表之别干。必敛饬入规,促其音节,辨要轻清,文而不侈,亦启之大略也。
又表奏确切,号为谠言。谠者,正偏也。王道有偏,乖乎荡荡,矫正其偏,故曰谠言也。孝成称班伯之谠言,言贵直也。自汉置八能,密奏阴阳,皂囊封板,故曰封事。晁错受书,还上便宜。后代便宜,多附封事,慎机密也。夫王臣匪躬,必吐謇谔,事举人存,故无待泛说也。
赞曰∶
皂饰司直,肃清风禁。笔锐干将,墨含淳酖。
虽有次骨,无或肤浸。献政陈宜,事必胜任。

译文

从前唐尧虞舜时代的臣子,用口头言辞敷陈政事进奏意见;秦汉两朝的辅佐大臣,给天子的书称为“奏”。陈述治理国家的大事,进献礼仪制度,上告紧急事变,弹劾官员的罪过错误,这些通通都叫做“奏”。“奏”,就是进的意思,臣子在下面敷陈进奏,把下情进奏给在上的天子。秦统一天下后才开始确定称奏书,但是当时法家当政,他们缺少文采。看看丞相王绾等人的上书称秦始皇功德,文辞质朴而意义浅近;李斯的《治骊山陵上书》,叙事简略,内容是虚假的。秦代的统治残暴,不施恩泽于百姓的情况也从文章中表现出来了。自从汉代以来,向皇帝进奏事情又叫上疏。文辞典雅的奏疏,前后相接,文采突出,颇为可观。如贾谊的向汉文帝上疏陈述务农的重要的《论积贮疏》,晁错的向汉文帝上疏议论对匈奴用兵的《言兵事疏》,匡衡的向汉成帝上疏建议定郊祀之礼的《奏徙南北郊》,王吉的向汉宣帝上疏劝告实行先王的礼制的《上宣帝疏言得失》,路温舒的向汉宣帝上疏建议崇尚德政缓狱减刑的《尚德缓刑书》,谷永的向汉成帝上疏劝谏不要喜好神仙方术一类迷信的《说成帝拒绝祭祀方术》。这些奏疏,说理既肯切周到,文辞也通畅明白,可以说是懂得奏章的体制了。东汉贤臣众多,好的议论没有隐藏起来。杨秉向汉桓帝的上疏发表了对灾异现象的看法,陈蕃的上疏表现了对天子赏罚不合制度的愤懑和怨恨,奏疏敢于直谏,很有骨气。张衡向汉安帝上疏指摘了《史记》《汉书》中与经典不相符的地方,蔡邕向汉灵帝上疏论列了朝廷制度典章制度的不合;他们都学识渊博,见识正确。魏代的名臣,有文采和理论的,轮替出现。如高堂隆上疏借天象变异来劝谏魏明帝修建宫室不要过于豪华,黄观上疏奏禀有关教学的事宜,王朗上疏建议节省的问题,甄毅上疏说明选拔要实行考核制度。这些奏书说明他们在尽应尽的操守。西晋多灾多难,处于祸乱不断的时代。刘颂在免除淮南王相的职务后仍然殷勤地关心国家大事,上疏陈述自己的意见;温峤看到太子修建西池楼观劳民伤财,便深感不安而上疏劝谏。这些都是体察国事的忠心规劝啊!奏这种体裁,必须以明确可信和忠厚诚实为根本,辨别分析和通达事理为首位。意志坚强才能完成任务,见闻广博才能够把道理说得透彻,斟酌古代的经验教训来处理当今的事务,治理繁杂众多的情况而能够抓住要害,这些就是奏疏写作的基本要求。
至于检查弹劾他人罪过的奏书,是用来严明法纪、清除弊政的。从前周代的太仆官,就是专门负责纠正过失和错误的;秦代的御史大夫,主持执掌弹劾的法令和条文,汉代设置了中丞这一官职,以总管检查弹劾。他们的职责是像鹰鸷一样勇猛地打击坏人坏事,所以写作弹劾的奏书要磨砺得笔下生风,纸上结霜那样肃杀。看看孔光的奏本弹劾董贤,就用事实来证实他的奸邪;路粹的奏本弹劾孔融,就是用捏造罪名来诬陷他有罪恶。著名的学者与阴险的人本来用心就不同。至于傅成为人果敢正直,而他奏劾的言辞坚实深刻;刘隗为人恳切公正,而他弹劾的文奏却很疏梳概略。这反映了他们各有自己的用意。后来的弹劾奏书,轮替的互相斟酌取舍,在日常运用上有所革新,但是并不违背旧有的准则。
然而和造铠甲的人总想把人保全,制造矢箭的人总想杀伤人一样,弹劾这种手段的目的在于纠正邪恶谬误,所以其势一定要深入严刻。《诗经》讽刺进谗言的人,说要把他们丢给豺狼虎豹;《礼记》对不讲礼的人很痛恨,把他们比喻成鹦鹉和猩猩;墨翟非难儒家,把他们看成羊和猪;孟轲讥讽墨家,把他们比作禽兽。《诗经》《礼记》、儒家、墨家既然都这样指责尖锐弹劾人的奏书,谁说能够避免这种攻击呢?所以近世的文人作文,都争相斥责,吹毛求疵,恨入切骨来作虐,好像只要善于谩骂就可以了,大多不能折其中而取其正,做到公平合理。如果能按礼仪为门作为标准,举正义为路来确定标准,然后对违背约法不走正路的人就折断他的手臂,对走入歧途的人就砍掉他的脚趾,何必写那些污秽的话,丑陋的辞,以辱骂别人的弊病为巧妙呢?因此,树立规范,运用标准,应该明确体制;一定要使理论有规范,文辞有法度。掌握法家不别亲疏贵贱善能裁断的长处,秉承儒家文辞的风格,不畏强霸的人,正气要流露于笔墨之中,不许纵容伪善从恶的人,使声势在文章之外震动,这样的弹劾奏书才称得上御史大夫专席的雄文和正义的壮举啊!
“启”,就是开的意思。殷高宗说:“敞开你的心扉,灌溉我的心田。”就是取的这个意义。汉景帝名叫刘启,为了避讳,所以两汉的奏都没有称启的。到三国时魏国的书信,开始称“启闻”。在奏事末尾,有的称“谨启”。自从晋代以来,启这种文体非常盛行,作用兼有表和奏。陈述政见,讲明事实,即是奏这种文体的分支;辞让封爵,感谢恩典,也是表这种文体的别支。文字必须收敛谨饬合乎规矩,使其音节短促,辩论扼要,文辞轻快,既讲究文采但又不侈丽,这些也就是写作“启”的大概要求。还有“表”、“奏”这类文体讲究准确切实,所以称为“谠言”。“谠”,就是纠正偏差。王道的“表”、“奏”有了偏向,那便违背了《尚书》里“只有不偏不倚,王道才广阔久远”的教言。说话没有偏向,所以才叫做谠言。汉成帝称赞班伯的话是“谠言”,就是因为班伯的话正直无偏。自从汉代设置了会奏音乐的八能士,探索阴阳节气变化然后秘密上奏,他们用黑色的囊袋把奏文密封起来,所以这类奏书又称“封事”。西汉的晁错被奉派到伏生那里学习《尚书》,回来后上奏了“便利适宜”。后代“便宜”一类的奏书,都加了密封,为的是谨慎的保守机密。王臣不是考虑自身的安危,一定要说正直的话,要人活着政事就办好,所以不用说空话。
总结:
弹劾的奏书执拿在司直手里,肃清风化那歪风邪气。笔锋比宝剑干将还要锐利,墨汁比浓厚的毒酒还要猛烈。虽有那深刻至骨的耿直之言,但不用谗言伤人。进献政见陈述合宜的意见,都必须靠奏和启才能胜任。


注释

典仪:典章仪则。
李斯:秦丞相。奏骊山:指李斯向秦王报告骊山陵建设情况的奏疏《治骊山陵上书》。骊山,在陕西,秦代皇陵所在地。
疏:条列言事。
晁错:西汉政治家、政论家。兵事:指晁错的《上书言兵事》,即《言兵事疏》。汉文帝时期,匈奴常常侵犯边疆,晁错于是就军事问题向文帝献策讲解军事。
温舒:路温舒,西汉文学家。缓狱:指路温舒写给汉宣帝希望其尊崇德政,减轻酷刑的《尚德缓刑书》。
陈蕃:东汉人。桓帝时封赏不合制度,内宠胡作非为,陈蕃上书对此提出了批评。懑:怨恨。尺一:古代书写文章的竹简或木板条长一尺一寸,指诏书。
蔡邕铨列于朝仪:指蔡邕的《上封事陈政要七事》,列举朝廷制度有不合礼仪的。铨,评论、衡量。列,列举。朝仪,指朝廷仪法纲纪。
王朗:三国时期魏文学家。节省:指王朗的《节省奏文》,劝魏明帝节约。
刘颂:西晋人。时务:时事政务,指国家大事。刘颂关心时务,在做淮南相时,上书谈政事。
太仆:周代的官名,职责是纠正王的过失。
文法:法令,条文。
司:主管。
砥砺(dǐ lì):磨刀声,指磨炼。砥,细磨刀石;砺,粗磨刀石。
“笔端振风”二句:西汉崔篆《御史箴》:“简上霜凝,笔端风起。”这二句比喻弹劾奏文严厉有力。振风,指压倒的声势。简,竹简、木板条,指纸。
孔光:西汉哀帝、平帝的丞相,以名儒称相,不敢弹劾董贤,王莽专政后,攻董贤,让孔光弹劾董贤。董贤:西汉哀帝的幸臣。
路粹:东汉末作家。曹操因孔融反对他,要杀孔融,便让路粹作奏章编织罪名诬陷他,把他杀死。
名儒:指孔光,他是孔子的十四世孙。险士:指路粹。
殊:异,不同。
按辞:指按劾的奏文。
阔略:疏略。
峭:峻峭,严厉。
“礼疾”二句:《礼记·曲礼上》:“鹦鹉能言,不离飞鸟,猩猩能言,不离禽兽。今人而无礼,虽能言,不亦禽兽乎?”
“孟轲讥墨”二句: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说:“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,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,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”杨氏,杨朱学派,主张一切为自己。墨氏,墨家学派,主张兼爱非攻。
吹毛取瑕:吹毛求疵。瑕,疵,小缺点。
次骨:切入骨里。为戾:行为暴虐。
折衷:折中,得当,不过头。
植:竖立。
捷径:近路,指和正道相违背。趾:足趾。
躁:骚扰。
风轨:法度、风范。
强御:强横。御,侮。
简:简册,指劾奏。
绝席:独占一席,御史大夫坐专席。
“启乃心,沃朕心”:为高宗的话,见于《尚书·说命上》。乃,你。沃,灌溉滋养。朕,我,秦始皇以后才为帝王专用的自称。
笺(jiān):小幅的纸,便笺。
敛:聚集,收拢。饬:整治。敛饬(chì):收敛谨饬,指启是短篇说的。
辨要:辨析要点。轻清:简明。
谠(dǎng)言:直言。
“王道有偏”二句:《尚书·洪范》说:“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。”党,朋,为私利结合者。荡荡,广阔无际的样子。
孝成:汉成帝刘骜。班伯:西汉文人,班彪的伯父,班固的伯祖,汉成帝时作中常侍官。汉成帝问班伯,屏风上画纣王醉后拥抱妲己的意义,班伯说,戒yín乱的原因在喝醉。成帝赞美他说了直言。
阴阳:指各种自然、社会现象变化的情况。
皂囊:黑色的皮囊。
謇(jiǎn):正直,直言。谔:说话正直的样子。
风禁:风化政教之所禁。风:风化。
淳酖(dān):浓厚的毒酒。酖:同“鸩”。用鸩鸟头上的羽毛泡的毒酒。指奸恶之人诬告人的奏书。
肤浸:切肤之痛和浸润的谗言。

刘勰

刘勰,字彦和,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,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、文学批评家。他曾官县令、步兵校尉、宫中通事舍人,颇有清名。但其名不以官显,却以文彰,一部《文心雕龙》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。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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